马车驶入京城，喧嚣鼎沸的人声、货郎的叫卖涌来。
宁檀透过纱帘，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五十载光阴似乎并未让这座皇城改变太多，只是更显拥挤，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紧绷的躁动。
靖北侯府坐落于城西的勋贵坊，朱门高墙，石狮肃立，门楣上悬着的匾额金漆略有斑驳，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没落气息。
车驾从角门入府，早有仆役通传。秦妈妈先行下车，与迎上来的管事嬷嬷交涉。宁檀被丫鬟搀扶着下来，脚步虚浮，立刻引来几道或好奇或打量或隐含轻视的目光。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素净的月白绫裙，未施粉黛，愈发显得脸色苍白透明，弱不胜衣。她微微垂着眼，掩去眸中所有情绪，只余下一片符合身份的内敛和病气。
“檀小姐一路辛苦，老夫人已在荣禧堂等着了。”一位穿着体面的嬷嬷上前，语气还算恭敬，眼神却带着审视，在她过分出色的容貌和病态上转了一圈。
宁檀轻轻颔，声音细弱：“有劳嬷嬷引路。”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侯府庭院深深，草木扶疏，陈设虽不失富贵，却总透着一股精心维持下的力不从心。
下人们步履匆匆，眼神交汇间带着些难以言说的机锋。
荣禧堂内，熏香袅袅。靖北侯夫人，宁檀的祖母赵氏，正端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
她身着赭色万字不断头纹样镶边的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套碧玉头面，面容保养得宜，眼神却精明锐利，不见多少慈祥。
见宁檀进来，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意：“檀儿回来了？快过来让祖母瞧瞧。江南水土养人，看着气色倒是比去时好些了。”
话是这么说，那目光却像尺子一样丈量着宁檀的虚弱。
宁檀上前，依礼下拜，动作因“病弱”而略显迟缓：“孙女儿给祖母请安。劳祖母挂心，是孙女的不是。”
“快起来，自家人不必多礼。”赵氏虚扶一下，目光已转向她身后的秦妈妈，语气淡了些，“秦妈妈也辛苦了，一路照顾檀儿不易。下去歇着吧，赏钱稍后去账房领。”
秦妈妈连忙谢恩，担忧地看了宁檀一眼，才躬身退下。
赵氏拉着宁檀的手，问了些江南外祖家的情形，言语间多是客套。
很快，话锋便是一转：“你回来得正好，过几日便是你祖父六十大寿，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要来贺。你虽身子弱，也该出来见见人，总闷在屋里也不是法子。”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环佩叮当和说笑声。帘子一掀，进来两位华服女子。
前一位妇人年约三十许，穿着玫红织金缠枝牡丹褙子，满头珠翠，容貌美艳，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刻薄算计，正是宁檀的二婶婶柳氏。
她身后跟着一位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穿着桃红撒花裙，杏眼桃腮，模样娇俏，是柳氏所出的女儿，宁檀的堂妹宁珂。
“哟，檀姐儿回来了？”柳氏未语先笑，声音又脆又亮，目光像带着钩子似的把宁檀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江南真是好地方，瞧把这孩子滋润的，这小脸儿愈发我见犹怜了。只是这身子骨……唉，舟车劳顿，怕是又辛苦了吧？可得好好将养，寿宴那日宾客多，冲撞了可不好。”
宁珂也跟着打量宁檀，嘴角撇了撇，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假意关心道：“檀姐姐回来了就好。”
“祖母方才还说让我们姐妹多亲近呢。姐姐在江南可有听说京城的新鲜事儿？比如……宫中要开女子恩科了？”
她语气里带着试探和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宁檀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柔弱不胜之态，轻轻咳嗽两声，才细声细气地道：
“劳二婶婶和妹妹挂心。江南虽好，终是比不得家里。恩科之事……檀儿病中恍惚，略有耳闻，只是我这身子，怕是难以企及，唯有羡慕妹妹们青春正盛，或可一试。”
她这话说得谦卑自抑，全然一副无心于此的模样。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嘴上却道：“哎，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养养就好了呢。”心里却已认定这病秧子不足为虑。
又虚情假意地关怀了几句，柳氏便带着宁珂告辞，说是要去准备寿宴事宜。
她们走后，赵氏又敷衍了宁檀几句，便让她回自己出嫁前的旧院落脚歇息，言明晚间再一同用膳。
回到记忆中原身所居的“汀兰水榭”，虽临水清幽，陈设却明显陈旧了许多，伺候的丫鬟婆子也只剩两个面生的粗使和一个看起来老实胆怯的小丫头，名叫春晓。
“小姐，您原先身边的白芷和紫苏姐姐……”春晓怯生生地回话，“您去扬州后不久，就被二夫人调去别的院子了。”
宁檀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略见荒疏的庭院，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下马威、挪用人、暗中削减用度……侯府里的勾心斗角，果然一如预期，甚至更为露骨。这位二婶柳氏，是把持中馈久了，真当这侯府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还有那位祖母，看似公允，实则纵容，无非是觉得她这个没了父亲母亲的病弱孙女毫无价值，懒得费心。
也好。这般浅显的手段，于她而言，反倒是省事。
她轻轻按了按胸口，压下因思虑和奔波引起的细微气喘。
身体，终究是最大的拖累。
晚间家宴，自是又是一番暗流涌动。名义上的祖父靖北侯只露了一面，说了几句场面话，对这个病弱的孙女并无多少关注。
席间多是柳氏与宁珂唱和，炫耀寿宴筹备如何盛大，来了哪些贵客，又似有若无地提及哪家公子才俊也会前来。
宁檀只默默用着特意为她准备的清淡饮食，偶尔应答两句，声音轻软，显得毫无存在感。
宴毕回到水榭，秦妈妈已回来，面带忧色地回禀：“小姐，府里情形……比老奴想的还不如。用度克扣得厉害，咱们带回来的东西，怕是得仔细收好。”
宁檀淡淡“嗯”了一声，并不意外。她走到书案前，那里竟也空空如也，连像样的笔墨都无。
“妈妈，取我带来的那份《州府税赋略析》草稿来。”她轻声道。
秦妈妈一愣：“小姐，您刚回来，舟车劳顿，还是先歇息……”
“无妨。”宁檀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躺着也是胡思乱想，不如做些事情静心。”
那是她模仿当前文风笔触，假托先生观点，写就的一份关于地方税赋征收弊端的分析，夹杂了几条看似不经意、实则切中要害的改良建议。
东西不算惊世骇俗，却足以让有心人眼前一亮。
秦妈妈只得取来。宁檀就着昏黄的灯火，仔细翻阅，提笔在某些词句上稍作修改，使其更符合一个“略有见识的闺阁女子”所能达到的极限。
她需要一個契机，将这份东西，“不经意”地让某些人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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