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北侯寿辰,朱门洞开,车马络绎。虽显赫不及当年,然勋贵体面犹存,贺仪流水般送入,一时倒也煊赫。
宁檀端坐镜前,任丫鬟为其妆点。湖蓝云缎裙,月白妆花比甲,碧玉玲珑簪掩于鸦鬓。胭脂淡扫,终难尽掩病色,眉宇间一缕沉静,与满府喧嚣格格不入。
秦妈妈看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小姐,若觉着气闷,便寻个由头早些回来歇息。”
宁檀微微颔首:“我省得。”
寿宴设在前厅及连通的花厅暖阁,男宾女眷分席而坐,以屏风略作隔挡。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宁檀随着柳氏、宁珂等人向祖母赵氏及几位高辈分的宗亲女眷行礼后,便安静地坐在角落,尽量减少存在感。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怜悯的、甚至轻蔑的。
靖北侯府那位长年养在江南、病得快死了的大房孤女,今日总算露面了——这大约是多数人心中的想法。
宁珂今日打扮得明艳照人,如蝴蝶般周旋于相熟的贵女之间,言笑晏晏,偶尔瞥向宁檀的方向,眼神带着几分优越。
柳氏更是长袖善舞,应酬各府夫人,言语间不忘抬举自家女儿“略通文墨,权当历练”,提及宁檀,则只剩一声恰到好处的轻叹:“身子不济,唯愿她静养安康。”
宁檀乐得清静,只垂眸敛目,慢慢啜着温水,耳中却将周遭的议论声、谈话碎片一一收入。
前厅忽起一阵寒暄热络之声,较之先前更为郑重。管家提高声调唱喏:“永嘉郡主到贺——”
屏风后女眷席亦随之静了静,纷纷侧目。
宁檀心念微动。永嘉郡主,乃已故老荣王之女,亦是谢徵之母。虽郡马早逝,门庭稍显冷落,然其宗室身份与诰命仍在,等闲无人敢怠慢。
只见一位身着沉香色遍地金通袖袄、气质雍容沉静的中年夫人在婢女簇拥下缓步而入,与主位的赵氏等人见礼。
言辞得体,姿态娴雅,眉目间依稀可见谢徵那份清冷轮廓,却更添几分岁月沉淀的温和与疏离。她的到来,无疑为侯府寿宴添上一层光彩。
宴至酣处,酒意渐浓。不知由谁起兴,话题竟引至近日京中热议的女子恩科。
一位与柳氏交好的夫人笑着凑趣:“听闻府上两位千金皆才貌双全,此番恩科,想必是要下场一试身手,博个才名了?”
柳氏掩唇轻笑:“夫人过誉了。珂儿不过是去历练一番,见见世面。至于檀姐儿……”
她目光转向角落,语气惋惜更甚,“她这孩子身子骨实在太弱,那般劳心费神的考场,怎生经受得起?安心将养才是正经。”
顿时,诸多目光再次聚焦宁檀,意味各异。
宁珂亦适时软语,一派姐妹情深:“姐姐身子要紧,这些虚名不去争也罢。”
宁檀正欲顺势示弱,将“无能”之名坐实,上首一位衣着素雅、气度端方的老夫人却开了口,乃是已致仕的国子监祭酒周大人的夫人。
“听闻宁小姐近年一直在江南林家将养?不知宁小姐在扬州,可有机缘拜会过宋明先生?听闻他隐于扬州,学问愈发深邃了。”
此言一出,席间微静。宋明之名,于在场知书识礼者耳中,自有千钧之重。
柳氏与宁珂皆是一怔,面露意外。
周夫人状若不经意的开口,实则是因为上京前先生便已修书给她,托她关照宁檀。宁檀心底波澜微兴,时机已至。
她抬眸,目光依旧温顺,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回老夫人话,晚辈确在扬州外祖家休养。蒙外祖母慈恩,曾允晚辈前往宋先生处,请教经义疑难。”
“先生学问如海,晚辈资质愚钝,虽只得寥寥数日聆听教诲,亦如拨云见日,受益匪浅。先生时常训导,读书之本,在于明理知世,洞察积弊而思匡正之道,非为浮华虚名。”
她语速平和,言辞谦逊,却暗藏经纬之志。
周老夫人眼中顿现赞赏之色:“难得,宁小姐气度沉静,见解不凡,原是得了真传。”
她转而对赵氏、柳氏笑道,“老夫人与夫人真是好福气,府上小姐灵秀内蕴,纵是体弱,亦如璞玉待琢,光华难掩。”
赵氏脸上笑容略僵,连声道“周老夫人过奖”。柳氏嘴角勉强上扬,眼底已无笑意。宁珂垂下眼,指尖悄然收紧。
宁檀微微垂首,掩去眼底一丝冷意。目的已达,“病弱无能”之下,“师从名家、内有乾坤”的印象悄然种下。
她眼角余光留意到,那位永嘉郡主亦朝她这边望来,目光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
恰在此时,一名奉茶丫鬟低眉顺眼行至宁檀案前,不知怎的足下忽一个趔趄,手中托盘猛地倾斜,那盏刚沏好的滚烫热茶直直朝着宁檀泼洒而去。
变故突生,席间惊呼乍起。
宁檀瞳孔骤缩,避让不及。
电光石火间,却见那丫鬟似被自身慌乱绊倒,整个人向前扑去,竟阴差阳错地用胳膊肘撞开了大部分泼出的茶水。
虽仍有少许溅湿宁檀裙摆,但大半热茶却泼在了空处地毯上,滋滋作响。丫鬟自己也摔倒在地,打翻的杯盏碎了一地。
一场惊险,竟以这般巧合狼狈的方式化解。
席间众人愣怔片刻,方才回过神来。柳氏率先发作,厉声呵斥:“作死的奴才!毛手毛脚,惊扰贵客!还不拖下去!”
立刻有婆子上前将那吓得面无人色、连连磕头的丫鬟搀扶下去。
永嘉郡主微微蹙眉,周老夫人亦面露不赞同。
赵氏脸色不甚好看,强笑着打圆场:“底下人不懂规矩,惊着檀姐儿了,快瞧瞧可烫着了?”
宁檀按住微急的心跳,低头看了看裙摆上几点深色水痕,轻轻摇头:“祖母勿忧,只是溅湿些许,未曾烫到。想她也不是故意的,不必过于苛责。”
一场风波,看似有惊无险地揭过。宴席继续,丝竹再起,仿佛未曾中断。
然而,宁檀低垂的眼睫下,眸光微冷。这般拙劣的手法,除了宁珂她也想不出第二人了。
恰在此时,听得前厅一阵喧哗,似是老侯爷宁壑由世子等人陪着,往女眷席这边来略作示意,答谢诸位女宾。
老侯爷身着赭色寿纹锦袍,精神看着尚可,然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暮气疲态。
他笑容客气而疏离,目光扫过满堂女眷,在柳氏、宁珂身上略有停留,至于角落里的宁檀,只淡淡一瞥,便掠了过去,并未多言,仿佛只是件不起眼的摆设。略作寒暄,便由人搀扶着转回前厅。
宁檀心中了然。自己在这祖父眼中,怕是与那屏风桌椅无异,无足轻重。
宴席终散,回到汀兰水榭,秦妈妈犹自絮叨不止。
宁檀屏退左右,独坐窗边,指尖无意识蘸了杯中冷茶,在案几上缓缓划写一个个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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