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这是赤练醒过来之后,对张良说的第一句话。
张良不动声色在赤练榻边坐下,牵起赤练一只手臂,熟练地拆下那只手臂上药味浓烈的帛带。帛带拆尽,露出手臂上一道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长长剑伤。赤练还动不了,全身打满了绷带和膏药,只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张良脸上。目光若能杀人,张良此刻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伤口狰狞肿胀,这是垓下河川边最后的挣扎所留下的痕迹。所有人都死了,秦亡了、楚没了、韩国?不,韩国早破败了,如今连那个风雨飘摇的影子韩国也再没有了。
“忘恩负义。” 赤练唇畔咬出醒过来之后的第二句话。
张良将赤练换下来的染血的帛带用剑挑了,在灯烛昏黄的火苗上烧成灰烬,从怀里取出疮药,将药末一点一点洒在赤练胳膊上模糊的血肉间。他从盘子里拿起新的帛带,一圈圈重新给赤练缠上。
帛带缠好最后一圈时,凌虚突然出鞘,剑气斩断一条从房梁突然蹿下来,直扑张良面门的青鳞毒蛇。青蛇断首,一时半刻竟然还没死,蛇头兀自张着獠牙,吐出猩红的芯子,弯弯曲曲的蛇身诡异地抽搐蠕动,混着颈项里喷出的毒血,在地上扭出狼藉痕迹。
挽剑收鞘,张良终于将目光看向榻上的赤练,这是三天来,二人第一次对视。张良的眼睛里不见喜怒哀乐,但如死水,那神色一点也不像刚得了大胜的功臣,反倒像悲伤。
对视半晌,张良抬眉,眼睛里终于带起勉强笑意,道:“新伤压旧伤,红莲殿下,你的手臂再不治,只怕好不起来了。”
赤练道:“都去死,去做鬼,更和你心意不是吗。”
赤练的话仿佛鸩酒,一下子毒杀了张良眼中好不容易攒出的笑意。张良霍然起身,衣袖带翻了榻边烛台,灯油泼了满地,灯芯火苗熄灭在蛇尸扭出的血泊里,寂静和黑暗宛如跗骨之蛆,喘息间,夜色已经沿着灯火熄灭的痕迹爬满了整个房间。
黑暗里,失去捕捉色彩的眼睛,能听到的声音就变得格外清晰。张良缓缓道:“红莲殿下,我从未这么想过,哪怕是韩国灭亡的那一刻,我也没这么想过。”
赤练嗤地一声,似讽似讥,怒中带笑,气息虚弱带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悔的,好半晌不再出声。
室中死寂。
月色西沉,月光重新从窗外爬进房间里,正正好映出赤练一双怨毒瞳眸,张良一身孤寂素衣。光影昏沉,张良撇开视线,弯下身,就着月光收拾地上狼藉。那双使出过精妙剑法的手扶起了一地狼藉中的烛台,那张能说得王侯将相哑口无言的嘴紧紧抿了双唇,那副向来不染尘埃的衣袖此刻和擦布一道蹭上了灯油蛇血和尘埃。
赤练闭上眼,依旧动弹不得地躺在榻上,伤口帛带却隐隐渗出血红。
终究还是伤重不支,赤练再次失去意识前,听到张良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红莲殿下,有些事,远不是看上去那样清楚,那些不清楚的,有时间,我一并说给你听。”
“力拔山兮气盖世······”江风呼啸,割碎秋水,四面楚歌,手引宝剑的王声音沙哑,将漆案斩断。
“时不利兮骓不逝······”楚歌音断,美人簪着平日不常佩戴的银饰金花,踩着满地烟尘,执着长簪,回旋出蜀地妖冶缥缈的舞蹈。
“骓不逝兮可奈何······”骑上瘦马,王的身后,一人白发黑袍,在风雨中携着雷火之光染尽鲜血。二十八骑最后的死士,仅剩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手中断剑两截,鲨齿卷刃;女的披发臂伤,身周链剑残片零散毒气弥漫。
“虞兮虞兮奈若何······”王与美人诀别,美人投江;王望向江东,三拜之后再无眷恋,引颈自刎,身子也随着美人坠入滔滔水浪。
秦将见状,长枪更急,锋芒如雨,招招狠辣,只恨不能一招劈开眼前手执两截断刃的黑衣人,赶紧着将王坠在江中的尸身捞上来,好回去邀功。
“你让开!” 王翳大叫,长枪劈开雨雾,眼见着便要刺向黑衣人咽喉,“卫庄!我要的不是你的命!项王已死,我只要他的头!还有你旁边的那个女人!让她把这些蛇驱走!没用的,农家从不畏毒,这些蛇只会碍手碍脚恶心人!”
话音未了,两枚链剑断刃携着毒血霎时直扑王翳面门,王翳猝不及防,急急回枪挑开暗器似飞来的断刃,脚底下被逼退两步。空当之间,卫庄已然碎雨踏风剑挑升龙,橙红的剑气在断刃上割裂出带血的冷光。王翳脖颈上霎时被两枚断刃架住,卫庄握着剑刃的手虎口鲜血汨汨而出,染红了手下制住的秦将一双通红双眼。
王翳被卫庄制住,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却撇过头,猛地向卫庄身后的方向撕起嗓子叫骂道:“毒女!阴毒暗器伤人!坏我大事!有本事就从男人背后出来,堂堂正正打一架!”
赤练亦通红着眼咬牙跪在地上,一条手臂血肉模糊,腕骨拧成诡异的弯曲撑住地面,另一只还能动弹的手里紧紧抓着几枚链剑碎片,还准备接着掷向周遭前仆后继袭来的汉兵,并未搭理王翳的挑衅。
卫庄手中剑刃猛然收紧,王翳脖子上划出血痕。卫庄道:“你要头,拿了我的,汉王恐怕只会更高兴,至于项王,他想都不要想。”
王翳手中长枪攥得更紧,一时更加红了眼睛,破口大骂道:“好,卫庄!你英雄!都停手!这有个人,可以代项王去死!”
赤练猛地看向卫庄王翳的方向,目光死死地盯住王翳手上动作,只要他长枪一动,链剑断片一定会霎时飞过去割断王翳手腕。
汉军被王翳吼得顿了两顿,都看向卫庄方向,一时之间竟没人向赤练守着的河边继续闯。
“代······项王去死?”
“项王人头,赏千金,封万户侯······”
离赤练最近的两个士卒喃喃,话未毕,转瞬就没了声息,他们还未来得及低头看看发生了什么,喉管已经被割断。两个晃晃悠悠的人影倒下去,赤练发梢滴着血水,眸中充血,殷红的影子像极了罗刹厉鬼,她站在两具倒下的尸首前,断臂垂在身侧,另一只手抓着两枚饮血饮过了头的三角利刃横在身前,紧紧挡在卫庄背后,妄图死死护住身后人。她手上的利刃刚刚又夺去两条性命,浮动着不祥的猩红色泽。
然而已经来不及,汉军霎时反应过来,兵士猛然爆出一阵欢吼,所有枪尖戟头剑刃陡然调转向了卫庄王翳的方向——
——“命来!纳头来!!”
——“得头!万户侯!”
——“代项王死!”
群蛇乱舞,蛇芯吞吐,几乎马上就要随着赤练的动作炸出最后的狂乱撕咬。蛇舞、刀光、浪涛、疯狂的士兵、叫骂的王翳,一切似乎都要在乌江边织出人世间最真实的无间地狱,无法停止,半步深渊。然而,就在这一刻,在这最终的时刻里,万物却在一瞬间沉寂了。
只在瞬息之间,甚至来不及眨眼,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顺着腥咸的口腔灌进喉咙,毫厘分秒之间,万物忽然被剥夺了动弹与发出声音的权力。
苍龙七宿——赤练血脉里自晋王室至韩王室,那流淌了上下八百年的姬姓血脉明明白白昭示着她——卫庄此刻,显露出来的,毫无疑问,是他本应当早就转交给了项王的苍龙七宿的秘密。
阴阳家、墨家、纵横家、儒家、诸子百家与全天下的终极秘宝。本当随着项王之死一同永远沉睡的秘密,此刻,忽然从卫庄身上显出了以管窥天般的影子——只有那一瞬间,也将永远只有这一瞬间——乌江倒流,天地倒转,苍穹俯首,风雨止息,日月同暗。
会死的,卫庄大人,赤练想说,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喊出口。
她的眼睛里浸满了辨不清敌我谁人淌下的鲜血,视线早就模糊,只能勉强看出卫庄黑衣白发的模糊轮廓,她也听不见别的声音,只有乌江瞬间平息仿若温柔无波的古井般的水声。
她想伸出手去,哪怕只是一点也好,至少护住那人的背心,却觉得怎么也再够不到。
卫庄的声音道:“告诉汉王,今夜之后,苍龙七宿,汉王将永远缺少最重要的一块,天下之间,再无秘密。”
不可以,回来,不行,赤练想说,可从身到心都已经无法控制。
恍惚之间,赤练感觉卫庄似乎松开了手下制住的王翳,回身向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想挣扎,失去感觉的身子却似乎突然被不知来处的大力向着乌江方向贯了出去,眼前骤然陷入完全的黑暗,周身五感仅剩下耳边微微弱弱的最后一点声响。
乌江西回,骤然平静的水声里,似有木舟竹桨划开水浪,踏波而来,自远方踏入这天地失色的修罗场——
是谁。赤练落入乌江中的那一刻,她用最后的理智这样想。
尔后,江水漫顶。
“!!!”冰冷江水遮天满地夺去呼吸之时,赤练自噩梦重演中蓦然惊醒,满头冷汗。
耳边传来车马粼粼的声响,眼睛里刺进来影影绰绰的白光,身体随着马车的颠簸晃晃悠悠,赤练适应了一下过于亮堂的光线,慢慢看清眼前的状况——这是一架马车,挂着白麻布制成的车帷,而她自己身上盖着两床被子,正躺在马车里。
不知何时,昏迷下的她已经被从原来狭小黑暗的房间里挪了出来,正往不知何地的某个地方去。
“喝水吗?”
赤练忽然听见张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张良的脸从脑袋顶上一帘展开的简牍后露出来。
赤练:“······”
张良不紧不慢将手中简牍卷好,随手搁到背后漆案上,又从案上取下一只盛着水的长颈盏凑到赤练唇边。
赤练:“······”
张良放下水盏,很淡地弯了弯眉梢眼角,姑且算作一笑,不咸不淡道:“救人,良一向救到底。前几日的那间屋子太狭小,周围麻烦事多,此去只是换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方便养伤,不会另有所图,红莲殿下放心。”
赤练:“······我是想说,你先把膝盖从我脑袋底下挪开······”
张良张了张口,正要说话,恰逢车轮碾过一个大土坑,整个马车狠狠颠了几颠。车夫忙不迭道歉的声音从外面御者席上传进来,张良回以安抚,什么无妨,什么不必在意,车夫这才停下不停道歉的嘴。
低下头,张良肃容道:“车马颠簸,红莲殿下重伤在身,还是权且先枕着罢。良的膝盖虽然不软,但至少能做个缓冲,否则伤势加重,殿下会更难受。”
赤练:“······”
马车中这片刻的宁静犹如方舟之于北冥,蚍蜉之于建木,于温和中渗出丝丝缕缕的不安和真实。有些事,不是藏身方舟就能不闻不问,就能假装不存在的,一如此刻。
瘦马挨鞭,长嘶而鸣,马车加速。车帷狠狠一晃,漏进来参差光影,照在赤练和张良的脸上。
张良的目光从赤练脸上挪开,透过车帷漏进来的光影一直望向看不见的车外,唇角翕动片刻,似乎舍不得打扰宁静的幻觉,可最终说出口时,语气却坚决而温和。张良道:“红莲殿下,自上次醒来,你整整昏迷了两天。这两天,你梦见了什么?”
赤练漆黑的瞳孔骤然缩紧。
赤练道:“张大人,我能梦见什么,你可该是最清楚的,所有,可都是拜大人所赐啊。”
下邑之谋,张良扬名天下。那个谋略里,一步一步,自咸阳到垓下,环环相扣,阴险狠辣,解无可解,能提出这样一个计划的,天下间,除了张良,没有第二个人做得到。
可正是因为只有张良做得到,他对韩国、对项王的背叛才那样令赤练痛恨,痛恨到恨不能食肉噙皮,恨不能追魂索命,恨不能从垓下的四面楚歌里飞到洛阳去,揪住张良的领口,亲口质问他:为什么,背叛项王也就罢了,凭什么,凭什么还帮助那个汉王,把韩国昔年的沃野亲手送在与秦王同类的那个汉王手里。
张良望着车帷间的光隙,面色平静,没有低头,手掌却准确而轻柔地覆上赤练的双眼,盖住她的视线。
张良淡淡道:“你在梦里说了,苍龙七宿几个字。”
张良的声音很轻,但这并不妨碍“苍龙七宿”四个字在赤练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赤练被遮着双眼,看不见张良的表情。不知为何,这种看不见,却让她有一丝隐隐的、松了口气的感觉——或许是,不用去理会一个完整的人,只需要在意自己想知道的猜测的特权。
赤练道:“你,还在肖想苍龙七宿?或者说,你现在之所以救我,原本就是为了给汉王送上苍龙七宿的大礼?”
张良不作声,盖在赤练眼睫上的指尖也没有丝毫动作,只是指尖的温度却似乎凉下去一点。
张良的反应让赤练忽然哑了嗓子,说不清是哽咽还是恨怒,低声道:“果然么。这样的话,我来告诉你一些你大概还不知道的事情如何?苍龙七宿,汉王已经永远、永远——找不齐了,汉王再也别想得到最重要的那颗星宿。呵,张大人,知道吗,你来晚了——”
最后一句话音未了,张良忽然动了,赤练感觉身子被猛然扶了起来,与此同时,张良松开了遮在赤练双目上的手掌,一把拉开了车帷。日光带着刺目的白晕照进刚从漆黑中离开的双眼,赤练反射性地闭上眼,却被张良紧紧地揽住肩膀,逼着看向光线照进来的方向。
马车外,车夫听见动静,回头查看,只看了一眼就被车上的情况吓得赶紧缩回头去,再不敢吭声。
在车夫前方,两匹瘦马的脚下,土筑小路在日光下尘烟飞扬。深秋时节,万物凋零,原本该是丰收晒粮、杀鸡设酒的时节,此刻却仅仅只剩下了眼前。
张良固住赤练肩膀的手越加冰凉,道:“红莲殿下,你说的那些,良知道,良早就知道。不只是良,卫庄,他也知道。”
马车继续向前,烟霭中,半宽不平的路周围显出了几座残垣断垒,越往前,茅顶散尽、砖泥龟裂的土屋一间一间越来越来越多。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上,不见半个背着包袱步履轻快的行人,能看见的,仅仅只有零星乞讨的伛偻老丐,这地方,更多的能看见的,反而是几乎隔几步就能碰见的一具路边饿殍。
风卷过的时候,烟尘的味道随着淡淡腥臭一齐飘散。方圆千余里,竟然都是这般模样。
赤练死死咬着唇,看着车外。方才张良遮上她的眼睛,是否就是不希望这些景象被她看见?现在,她看见了,不如说,她早就知道。
“苍龙七宿,天下之主······殿下请看!这就是苍龙七宿争霸天下造成的结果!万万人口,如今十不存一!眼前这些,这还仅仅只是庐江一地,天下早就千疮百孔面目全非!”张良指向遍地衰退的零落城垣,平静的面孔下嘴角颤抖,接着说下去,“良,不能允许苍龙七宿继续再造杀戮,不能允许天下再次为了什么争霸,而让一己私心陷天下于烽烟······”
赤练的指尖艰难地动了动,手臂仍然不听使唤,最终也就只有指尖动了动。
赤练道:“你以为,眼前这些你让我看的,我会不知道?天下诸事,无非置之死地而后生,卫庄大人既然选了项王,就有他的理由。而你,无论卫庄大人的选择和项王的所作所为是对是错,天下并不是用来背叛韩国的借口。”
或者,她是否该庆幸,张良这一番话的意思至少表明,他此刻救她,并非是为了苍龙七宿?刚刚那一番话,只是为了确认苍龙七宿是否依然存在而进行的试探?
张良重新将车帷拉上。
张良吸了口气,似乎是强迫自己把一些话咽了回去,只留下一段垂下的眼眸和近乎孤绝的剪影,道:“红莲殿下,提出来放弃项王选择汉王的,最开始,并不是良。良说过,有些事,并不是殿下看见的那样清楚,那些不清楚的,有一天,良一定会说给殿下听。现在,还不是时候。”
说完,张良手起,衣袂落下时,赤练已经猝不及防被戳中穴位。她死死地盯着张良,一句话就这样被梗在了喉咙里,来不及问出口。
张良看着赤练惊怒交加的眼眸在不甘和话未出口的憋闷中又一次阖上,终于深深吐出一声叹息。
失去意识的赤练身子晃了晃,重新倒在张良怀里。
张良扶着赤练在自己膝上重新躺好,指尖划过她的眉间,将她的一缕乱发拢在耳后。
张良轻声道:“殿下,对不起,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殿下一定非常想知道,最开始那个放弃项王选择汉王的,不是良,还能是谁。”
昏睡中,赤练的指尖又一次微微抽了抽。
张良低头,手掌又一次覆上赤练已经阖上的双眼。他唇畔吐出的声音很近,语气温和而悲伤,声音轻得像是三月淮南的雨点飘落荷塘。
张良道:“可是,殿下想知道的,良,不太想说。至少现在,良还想做一做美梦。”
韩国,又何尝不是一场镜花水月般的梦呢?梦醒时分,又会发生什么,谁说得清呢?
*** ***
马车停下,山清水秀间,一人仙风道骨迎在马车前,道:“子房,此番你可来得有些晚,是带的什么人来?怎么——”
车帘掀开,那人话未说完,看见马车里的人,一句朴实的语调硬生生上调变成一句意味深长的:“哦?是她呀,怪不得。”
张良施礼。
那人摆摆手,捋着胡子看着张良抱着赤练从马车上下来,眯了眼睛,道:“杀人?还是救人?”
张良道:“风胡子前辈,请,一定治好她。然后,或去或留,一切随她。”
转眼间,季秋已过,凛冬飞雪。赤练已经能从一个打满了帛带的残废状态变得能够慢慢走上两步。
满打满算已经过了三个月,这三个月,张良一次也没在她面前出现过。就算有心离开这个深山老林的鬼地方去找他问清楚,到底还是败给了不争气的一身新伤旧病。
赤练觉得这样的自己活像个不知生不知死的蝗蚁,既想着问清楚那些张良说的“有些事”,同时又暗自质疑就算问清楚了又有什么意义。
这样的日子里,唯独一个悠悠哉哉寻她消遣的人是风胡子——一个为老不尊的逍遥老头。
“小丫头,叟新得的剑鞘你看见了没?搁哪了啊?”
“你是叫赤什么来着?子房那小子把你扔下来都没说个名字的,叫红红怎么样啊?”
“小红红啊,你看这个剑,怎么铸得这么废物?真是暴殄天物痛心疾首毁人不倦伤人害己辣人眼睛·····”
赤练:“······”
赤练觉得这个老头大概是在深山老林隐居避世避久了,憋了几十年没说过话,一个人要啰嗦成这样实在是很艰难的一件事,怪不得能把相剑的眼光练得那么毒。
这一天,天降初雪,雪幕温温柔柔地罩满了晨曦。
赤练披着被子坐在榻上看雪,忽然看见风胡子一只手端着三个大漆盒,另一只手咯吱窝里携着三四卷简牍,摇摇晃晃从小院门口晃进来。他背后跟着两个小书童,小书童一脸“说了给我拿你个老头怎么不听到时候闪了腰我可不管”的复杂表情,不情不愿地跟在风胡子背后。
赤练觉得这种情况她或许需要管一管。毕竟寄住人家,而她显然身无分文,就算是承的张良的情,也不该白吃白喝这许久。
风胡子一进屋子就看见赤练坐在茶案边上。
赤练道:“老叟,你的匣子就这么宝贝?不许人碰一下?”
风胡子看向赤练的目光闪了闪,放下竹简,仍将三只漆盒抱在怀里,斥退书童。风胡子眯起眼睛,笑了,道:“女娃娃,那可不一定,这匣子我看着金贵,但找对了人,叟也是可以考虑送出去的。”
赤练道:“那,老叟,你看我够不够格碰你这金贵的匣子呢?”
风胡子挑眉,一双原本就不大的眯眯眼硬生生睁大,被耷拉下来的白眉毛盖住,那样子看去颇喜庆,但是没有反对。
赤练于是站起来,从风胡子手里接下三个漆盒。盒子一个比一个沉,坠得赤练赶紧站稳扶好,小心翼翼地搁在案上,暗自寻思:这老头到底怎么抱着这么沉的东西还没把腰闪了的。
赤练放好盒子,抬头,却见风胡子捋着胡子,满脸高深莫测地瞅着她。
赤练:“?”
风胡子捋罢胡子,忽然一甩袖子,指着其中一个漆盒,语气严肃,道:“小红红,中间这个匣子,你来打开。”
盒盖揭开,那里面,一柄断剑的碎片七零八落。
赤练望着匣子里的断剑,一时没有说话。
风胡子捋着胡子站在她背后,也看着匣子里的碎片,语气微妙,道:“叟冥思苦想了好久,这样一份大礼叟是要还是不要。可巧你这女娃娃在这里,叟就咬咬牙,还是要了。”
赤练不做声。
风胡子继续捋胡子:“小红红,你可知,相剑为何称作相剑?不是叟看剑,而是剑看叟。不是所有剑都愿意看叟这张老脸,这把剑,可巧就是不愿意看叟的那位。可是,叟觉得,这把剑是愿意看看如今的你的。”
赤练道:“老头,你到底还知道多少?剩下那两个匣子,里面放的,是断剑?还是别的什么?”
风胡子用简直要把胡子捋秃的架势继续捋胡子,龇着一口白牙,摇头晃脑,道:“唔,叟不知道,这些匣子可不是叟自己找来的,叟也是今天第一次摸到。”
赤练猛地抱起装着断剑的匣子,踉踉跄跄地重进屋外缥缈的小雪里,脚底下步子不稳,踩出歪歪扭扭一大串痕迹。到底是晚了一步,当她扶着院门停下来喘气的时候,那架挂着白麻车帷的马车刚好拐上一道遮去视线的岔路。
赤练手里紧紧攥着匣子,背倚在门口落满积雪的竹篱上,一点一点沿着竹篱滑坐在三寸深浅的积雪里,眉间发梢沾着乱糟糟的雪花。
风胡子这时候才慢悠悠从屋子里晃出来,站在屋子前,道:“女娃娃,还不回来?人都走老远了。”
赤练坐在雪地里,对风胡子的话充耳不闻。
风胡子叹息一声,扶着书童的手,慢慢走到赤练面前。
“小红红,这把剑,叟其实是没见过的,你能告诉叟它的名字吗?”风胡子道。
赤练抬头,一双失去焦距的眼睛慢慢回神。
“老头,你看遍天下名剑,怎么可能没见过呢?要说第一次,我才该是第一次见。”赤练道。
风胡子摸摸赤练的脑袋,像父亲安慰女儿,像兄长安慰妹妹。
赤练愣了愣,低下头,伸手拿起一枚断剑碎片贴在脸颊上。
“逆鳞,”赤练道,“这把剑,是逆鳞。”
片刻,赤练忽然抱着匣子弯下腰,跪在地上,再也忍不住似地——嚎啕大哭。
这天晚上,赤练睡得极其不安稳,最后,干脆坐起来,披着衣裳,也不点灯,就在一片黑咕隆咚的夜色里将装着逆鳞剑的匣子抱在膝上。
若是真的能不闻、不问、不看、不知、不觉,她或许会轻松很多。可惜,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到底还是不能。
风胡子说:“这把剑经历过太多,到如今,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你要是想重铸,叟倒是可以找另一个老家伙来给你试试看。不过,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把剑灵铸进去。”
赤练指尖抚在剑匣上,又想起风胡子说的另一句话:当然,叟也不是白干,另外那两个匣子里装的,是子房给你寻回来的另外两把断剑。三柄剑,叟只答应重铸一柄。
窗外飞雪烁烁,扑簌簌敲在窗纱上,莫名萧瑟。
“老头,你怎么还没把你那点胡子捋秃。”赤练想,“逆鳞,他原来,根本不是想拿给我的吧?”
*** ***
洛阳。
“项王······”皇帝盯着眼前的匣子,神色阴晴不定。
王翳坐在堂下,声如洪钟,气沉丹田,言之凿凿:“正是!”
皇帝眉尖抽了抽,挥挥手,道:“将军辛劳苦战,封赏必然如约。”
王翳面带喜色的下去。待他走得远了,灯火通明的内堂里却猛然传出砰一声巨响。
皇帝一脚踹翻了桌案,竹简滚了满地,笔墨尽倾。那之间,一只尺方木盒被长剑劈成两半,盒子里,一个血肉模糊辨不清眉目的头颅将地上竹简染得殷红可怖。
“去!把张良叫来!”皇帝对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奴婢怒吼。
小姑娘入宫没多久,哪见过这样可怕的阵仗?脚软手抖,半天愣是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从屏风背后不紧不慢传出来,道:“陛下,妾刚才问过了,这一个月,子房先生甚少回洛阳,一直在外为陛下的事业奔走忙碌不休。您有什么急事,不妨与妾先说说?”
皇帝回头,面色不定,道:“哦?”
身影转出,一位穿着黑锦,梳着严整高髻的端庄夫人从白纱屏风后缓缓踱出来站定,立在堂上平视着皇帝。她的手里也执着一卷简牍,并不十分美丽的面孔却透出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是,吕后。
风雪夜,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两个黑衣人趁着夜色闪进了风胡子在深山老林中的宅院。
风胡子正站在屋子外落满积雪的阶上,对着皑皑雪光相剑。风胡子一手托着剑柄,另一手稔着剑尖,沿着剑脊将一玉剑从首看到尾,一双本就眯缝的眼睛顺着玉剑的光泽显得更眯缝,看去尤其滑稽。可等他抬起眼,雪白的胡子和眉毛顺着风飘在雪地里时,滑稽可笑就成了仙风道骨。
一抬头,风胡子和两个黑衣人正好打了个罩面。一看来人,风胡子一身仙风道骨瞬间破功。
风胡子乐了,道:“叟今日正好取出这玉剑准备擦一擦,不擦不要紧,一擦,把它擦舒服了,它却突然告诉我今晚又有贵客要来。叟那个急啊,刚把小红红哄回去睡觉,估摸着又要有其他人来找叟要哄,叟可来不及编故事了啊。结果,这小玉剑还真是——”
说着风胡子一巴掌排在玉剑剑柄上,像是打孩子屁股似的,接着道:“它竟然敢瞒我,不告诉我陪着贵客来的是你这去而复返的小狐狸。”
黑衣人:“······”
两个披着黑斗篷的身影沉默了一下,站在前面的那人向身后那人点了点头,两个人同时解下帽兜——
张良将黑斗篷解在手里,施礼,道:“前辈恕罪,事出突然,良离开时也未曾料到这般巧合,情急之下出此下策,还望前辈掩遁一二。”
风胡子眼珠一转,想起来自己其实也做了点亏心事,虽然不是直接对张良,是对小红·····,不,那个张良带来的女娃娃,其实差不多,两边扯平。
于是风胡子颇大气地一摆手,指一指屋子,道:“无妨,二位请进——子房,和——”
张良身后的人和风胡子对上视线,霎时红了眼眶。她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方盒,动作轻柔小心到仿佛那盒子里装着的,是世上最贵重的易碎品。
风胡子顿了顿,才接着把话说下去——
“和——石姑娘,或者我该称呼姑娘——小虞?”
昏暗中,石兰挨着内堂上仅有的一点光源坐下。风胡子则抱着玉剑在堂外的廊下打坐。
张良拉上内堂大门的时候,对风胡子道:“这些时日,劳烦前辈了。”
风胡子鼻孔里哼了一声,吹得胡子乱七八糟,道:“你小子,今天下午的时候,叟怎么请你都不进来,非要等到这么晚了,人家小虞姑娘正巧撞上你才回来?什么情况紧急事出突然,还以为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在躲小红红?”
张良扶着门沿的手指一滑,道:“······前辈,小红红是?”
风胡子面不改色理直气壮,道:“就是你三个月之前丢在叟这里的那个小姑娘,你也不提醒叟她的名字。叟年纪大了,忘了她叫什么了,就记得个‘赤’字,可不就是小红红?”
张良:“······”
风胡子一捋胡子,闭上眼接着打坐,又哼一声,道:“有胆子把断剑捡回来,没胆子把捡回来的直接交给小红红,子房,你小子,啧,明明都看见小红红出去追你了,还不停,还要跑,啧。”
张良:“······前辈,大晚上的打坐辛苦了,良尽量快些出来,您不要再说了······”
风胡子:“啧,小年轻就是小年轻。”
*** ***
炭火滋滋地在炉子里灼烧。黑漆漆的屋子里一盏灯都没点,只有炭炉里的火光沿着缝隙爬出来。炉子上挂着一只用铜壶,壶里麦茶咕嘟咕嘟地冒出白腾腾的热气。
石兰将手中方盒打开,放在张良面前。
张良的目光落在盒子里的东西上,默然半晌,才道:“到底,还是取出来了。他现在还好吗?”
石兰也凝视着那盒子里的东西,指尖点在自己颈项间一圈厚厚的绷带上,轻声道:“他,现在和天——不,墨家巨子与盖先生一道,正在机关城里养伤。有月夫人看护,想必一定是会没事的。只是、只是、只是——”
话未说完,一声哽咽已经再也压不下去。石兰伏在地上,以一个拜礼的姿势行礼,轻轻的声音混着显而易见的悲伤颤音,道:“他已经将苍龙七宿······封印在了自己的双眼里,如今,不管是纷争还是太平,都再也看不见了······”
巴掌大的匣子里,一对血淋淋的的眼珠严密地封在一道符文下。曾经看尽天下硝烟的双眼,曾经望却天上星宿的双眼,曾经千军万马入目的双眼,曾经风月梦蝶的双眼——项王的双眼,现在和曾经与他融为一体的苍龙七宿的秘密一起封印在这个匣子里,摆在张良面前。
石兰道:“子房先生,他说,如果卫庄还活着,那么就把这双眼睛交给他;如果卫庄死了,就把这个给您,你们两人都会知道该怎么办。”
张良垂眸,平静道:“他呢?”
石兰抬头,坐直脊背,慢慢道:“他余生都会守在机关城的阵法中,看护其余法宝的安宁。我,也会回去陪着他。”
*** ***
风雪交加,自早晨起下的小雪已经变成暴雪,黑云遮天蔽日,雪花急躁地滑过窗纱。这般天气,月黑风高,正适合杀人放火。
守在廊外闭眼打坐的风胡子突然睁眼,玉剑正待出鞘,却猛然顿住。老头捋了捋胡子,掐起指头,摆出半仙算命的架势掐指一算,皱起来的眉头顿时舒开来,甚至还带上了一点看好戏的坏笑,丝毫没有身为长者的矜持。
风胡子笑吟吟地捋着胡子,自言自语道:“小红红啊,醒了就醒了,直接进去找人不就好了,用得着趴在窗户外头偷看吗,下着雪把伤又冻坏了可咋办呦······”
与此同时,赤练抱着装着逆鳞的匣子藏身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目光盯在堂中毫无察觉的两个人身上,看见其中那个伏地行礼的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副清秀面容,赤练觉得浑身血液几乎都倒涌在了脑子里。
她张了张口,一个“虞”字在喉咙里无声地卡住。
炭炉温温腾腾冒着热气,铜壶里白花花的水汽扑哧扑哧地喷着,风胡子依旧稳稳当当坐着,身影在蒙着白纱的内堂大门上投出不深不浅的轮廓。
石兰道:“除了代他把匣子送来,这次来,其实另外有一件······”
石兰话还未说完,张良突然转头看向窗外的方向,手中比出噤声的动作。石兰也骤然缄口,顺着张良看的方向望去——白纱窗外雪影渺渺,并无半分其他的响动。
石兰动唇,比出口型:汉人?
张良凝视窗外半晌,皱起眉,须臾,看向风胡子守着的正门。
“阿嚏!”门那边的风胡子狠狠打了个喷嚏,捋胡子揉鼻头紧衣裳。从房间里张良和石兰的视角看去,门外的风胡子除了有点冷之外,似乎自在得很。
张良:······
石兰:······
张良把目光收回来,虽然仍然蹙着眉,但目光里的谨慎确实淡了下去,道:“无妨,请继续,有风胡子前辈守着,想来是我想多了。”
铜壶里水已经开了,嘟嘟地冒着烟,咕嘟嘟地爆着水泡。屋子里,石兰点头,接着说下去,道:“这次,我其实另外还想见一个人。”
*** ***
火,妖异的火,带着魅惑人心的奇异色泽,在雪夜里闪烁着不可抗拒的致命诱惑,犹如夜幕中诡异的星辰,勾魂夺魄。
赤练勾唇一笑,松开手中反剪住的那人,又将食指比在殷红的双唇间,是一个示意噤声的动作。
她方才从房间里出来本是只为了找风胡子问清楚,没想到,经过正堂,却在听见了两个对她来说了不得的声音,而其中有一个人,三个月前,早就应当在乌江不知哪一处的水底化作枯骨。石兰、张良,这两个人此刻一同出现,不啻于给赤练下了一道惊雷。
而更巧的事还在后头。
当赤练自震惊中回神,一个“虞”字还卡在喉咙里的时候,余光里,却瞥见一道黑影鬼鬼祟祟自屋顶贴着吞脊兽飘到檐枋上。那人显然没料到这么一个月飞风高适合杀人放火的大晚上,在深山老林里的屋子外面听壁脚的居然不止他一个。他一低头,两相罩面——
赤练:“······”
密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这位大兄弟立马得到了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招火魅术。
是谁派你来的?
赤练抵在食指后的唇慢慢地描摹出一句唇语。
下巴被卸下的蒙面密探直挺挺地站在屋檐下的死角里,愣怔地迷失在赤练跳动着诡异火色的双瞳中,一只手机械地伸进怀里,取出一面刻着字的玉牌。玉牌上,一个“后”字清清楚楚。
后?赤练眸中异光更甚,黑衣密探竟然开始无意识地颤抖。
你是你主子的心腹?那一定见过不少好戏。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前因后果,都告诉我,尤其,是关于现在屋子里那两人的。
赤练唇语。
密探颤着身子点头。透过他的双眼,一个高髻端严、穿着黑色织锦、气势逼人的女子的身影慢慢浮现。
火魅术,看尽一个人由生到死、一辈子最隐秘而难以启齿的精神。龌龊的、深情的、爱慕的、下意识的、警惕的、清醒的种种,只要你把自己的一颗心不曾设防、不曾执着地放在胸膛下的肋骨里,就决然逃不过火魅术的勾缠。
这种秘术艳丽得犹如长发宛转手指修长的魅妖,可以用柔荑般温软的指尖顺着皮肤与衣衫间的缝隙,一件一件揭开裹住心房的衣裳,可以用绸缎般妩媚的长发,一点一点绾起一段记忆里不曾察觉的敏感。
幻觉、记忆、五识、精神、共感,乃至透过眼前这双眼睛寻求另一个魂魄,一个施术者都未必察觉过的魂魄。
当然,前提是中了术的人弱得足够辣鸡,或者施术者足够强大。
赤练未必足够强大。但现在,她透过眼前这双眼睛,确实正在看见一些从未见过的东西——
数年前,秦灭,咸阳哀歌。
玄衣的年轻皇上带着一颗头、一方玺、一袖血泊和沧桑走在城郊的大道上。他的前方,是汉王和汉王背后山海般壮丽的军阵。
那天晚上,篝火伴着笙箫,口哨合着酒粮,汉人士兵无人睡着。
尖角的帐篷里,汉国最尊贵的女性就着铜灯里豆大的灯火,看着汉王最欣赏的臣子,笑了。片刻,臣子也笑了。
这帐篷里的两个人,都在笑,却笑得冷清如同咸阳城里玄色的冬天。
黑衣的密探尽职尽责地守在帐篷的角落里,替屋子里两位尊贵的大人随时警惕着外面士兵的走动。
吕雉请张良在下首坐下,目光放在张良手中打开的描金匣子上。匣子里,一把断裂的古剑锈蚀得泛起铜绿,碎片堆满了匣子底。
张良道:“夫人,您送来的东西,真是让良诚惶诚恐。”张良淡淡一笑,嘴里说着诚惶诚恐的话,脸上却不见一星半点的迟疑,甚至,还带着微微的不耐。
吕雉宽大的袍袖娴雅地搭在膝盖上,指尖轻轻点着手肘。她把目光从断剑上收回来,笑得微妙,道:“子房先生,你随着妾的丈夫一路打到咸阳,不就是为了这个?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也不用再说些关于秦国的客套。”
关于秦国的客套,那是张良带着韩兵从韩国出发跟随汉王的理由:报恩韩国故地,杜绝暴秦余患。
张良一挥手,把手中盒子轻轻盖上,目光中刻了深深的复杂,道:“既然如此,良直说。我从前曾寻访多年无果,直到数月前才查到线索,但那线索所指的并非夫人——逆鳞剑,夫人到底从哪里得来?”
吕雉道:“逆鳞?哦,原来它叫这个名字,妾还是第一次知道当年名动天下的韩非子的佩剑叫‘逆鳞’。”
张良道:“夫人说笑。”
吕雉把目光盯在张良脸上,招手示意帐边守着的密探过来,从密探手中接过一卷竹简,却只把竹简拿在手里,并不展开。吕雉道:“说笑?不,妾从不说笑。不过,既然是你问,那妾就答应回答子房先生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只要妾知道答案,就一定句句属实。刚才是第一个。”
说着,吕雉唇角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眉目在昏黄灯火中带出莫名的模糊,道:“秦王子婴,这是刚才妾的密探去看他的时候,他托给妾的东西。这把剑,似乎自从离开韩非身边之后就一直在他手里。”
吕雉说道韩非的时候,张良的目光蓦地变得锐利。
“秦王交给夫人?”张良眯起眼睛,语气带上冷然笑音,道,“夫人既然从秦王手上得了逆鳞,何不交给王上,却反而给良?”
张良话音刚落,吕雉忽然弯下坐得笔挺的脊背,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拍着桌子,哈哈大笑,手中竹简掉在地上。
张良冷眼看着她。
吕雉笑够了,伸手抚平衣袖上的褶皱,笑盈盈地看着张良,道:“失礼了。子房先生,你问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妾就想,若是把这把剑给了妾的丈夫,他会问什么。刚想到一个可能,子房先生就说了妾觉得妾的丈夫会说的话——他也一定会问,韩非子既然是子房先生的故人,问什么妾要把剑给他,而不给先生。这一点看,你们还真是像。”
张良眉间皱起,神色间染上更深的冰寒。
吕雉道:“这个问题,妾换个方法回答你。”
“知道为什么,你比妾的丈夫聪慧,比他出身高贵,比他对苍龙七宿知晓的更多,比他更懂人心,而你是臣,他却是王吗?”
“知道为什么那个□□选择把这把剑交给妾这个妇人,而不是其余的谋臣名士吗?”
“那是因为,你这样的人,除了天下,还在意别的东西,”吕后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简,笑着递给张良,道,“友情、亲情、恩情、旧情,或许,还有爱情——只要一天你没能抛弃这些,就绝不可能从臣子变成王。”
张良打开吕雉递过来的竹简,刚刚看了第一行,脸色倏然凝固。
“妾的丈夫之所以没有苍龙七宿也能抗衡项王,就是因为他本身已经足够绝情了啊,这是作为女人和孩子能看见的最直接的东西。所以,秦王才将这把逆鳞剑给了妾,也因此,妾才会放心把这把剑给你。”
吕雉说着,玩味地欣赏着张良在一行行把简书看下去后,脸上逐渐变得压不下去地冰凉神色,道:“妾知道,韩非的剑里藏着秘密,这个秘密对掌握着苍龙七宿的项王来说,很重要。所以——”
吕雉拍拍手,叫来密探,把张良手中的竹简接回,看着张良漆黑如同深渊里藏着数不尽的悲伤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所以,子房先生,我把选择的权利给你,或去或留,先生权衡清楚。”
“逆鳞,是我代表大汉许下的承诺——汉,不需要苍龙七宿。”
灯火闪烁间,黑衣密探的目光浮光掠影般滑过手中展开的竹简。赤练看见竹简上的字,写道:季秋阳瞿,项王以张良从汉叛国,使将废韩,十一月,斩韩成于彭。
竹简收起来时,吕雉的声音再一次传来,道:“至于三个问题里的最后一个问题,先生可以留着,等到项王死后,再来问妾。”
灯火骤灭,景象扭曲,等到情景再一次明亮起来时,无论是帐篷还是汉军的歌声都已经不见了。下一幕,正徐徐展开。
卫庄大人!
景色是昏黄的夕阳,背景是无边的荒草,脚下是败落的竹亭,身后是沧海的浪涛。
昏沉的扭曲过后,赤练看见眼前出现的身影,朝思暮想的一句话就这样狠狠地涌满心窝——若是三个月前的她,哪怕是在乌江边的她,若是在幻境中看见这样的场景,一定会把这句问话接下来的几个字脱口而出: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是,现在的赤练不会这样问。此刻是火魅术看见的幻境,窥看的人是从未见过的密探,窥看的对象是项王自尽和张良投汉的前因后果。这中间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身处旋涡又毫无自觉,她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毫无意外地成为每一个局里人局外人手中的棋子。
卫庄的剑指在张良脖颈上,鲨齿映着斜阳。
“子房,你什么时候已经堕落到了这种地步?说客?真是好笑。”
张良不避不退,一根一根捡起被剑气斩成零碎的竹简,任由比天边落日还要鲜亮的橘红剑光割裂皮肤。
卫庄收剑,向着张良身后黑衣密探的方向冷笑,语气是惯常的漠然,嘲讽道:“它腰上那个牌子我会不认得?汉王夫人的亲信?你这个说客也让人失望,不仅要替自己的主子收拾苍龙七宿的烂摊子,还要被主子套上项圈。是谁给你的胆量,让你觉得我会答应现在这样的你的要求?”
断简收拾整齐,拼在一起,显出来那上面原本画着的东西。
七政苍苍,人正辞巧轨迹昭然,水火兵间的道理连线成详,日月五星连缀着异形的文字,东西南北斗柄星转,观天命,改人间。在所有灿烂到骇人的图形上,一道丹砂朱笔的痕迹决然割裂开所有的星辰,笔锋坚决而犀利地沿着水脉般蜿蜒的纹理画出破灭天命的决绝——仿佛鲜血洒在枯骨遍野的战场。
张良指尖轻轻拂过朱砂鲜红的笔迹,语气淡得像白水。
“你说的,倒也没错。如今的我,的确不该活着回来。韩地,良,终究是回不去了,韩国,良如今,就算是梦中也再见不到了。”
没有语气的一句话,连风的吹拂也温暖不起来声音里的冰凉。
卫庄看着张良平静地在腐朽的木案边一点一点拼合起被鲨齿斩断的竹简,终于收起冷笑。
“只有一次机会吗?”卫庄握着鲨齿剑柄,居高临下的斜睨着竹简上的朱砂笔记,以及一个特别圈出来的鲜红地名:垓下。
张良扶正最后一枚散简,闻言抬头温和一笑,失去光泽的眼睛弯起淡淡的弧度,道:“对,我算了十遍,只有一次。”
卫庄把目光从“垓下”两个字上挪开,紧盯着张良的双眼,毫无表情,道:“你凭什么确定这一次就是最后一次?不成,又如何?”
张良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石桌旁起身,负手向着落日,看了半刻,转回身来,答非所问,道:“苍龙七宿与少羽已经融为一体,你知道已经无法挽回,所以现在才愿意冒着风险来见我,对吗?”
卫庄不答。
张良继续道:“因为你知道,我早发现了这个秘密里的不对劲,所以才觉得,我或许能找到办法把它从少羽身体里取出来,对吗?”
卫庄目光骤然如刀。
张良毫无察觉般地继续道:“结果,你看到了一个比秦人更令人恶心的计谋,和一个毫无意外的除了死没有别的方法的结局。而提出这些的人,是一个卖身汉人的走狗。因此,你想拒绝,对吗?”
一连三个“对吗”,既挑衅又绝望,放在以前,是绝不会出现在张良的话语里的。
鲨齿的杀气连剑鞘都封不住了。
张良的下一句话,却陡然让全部的杀气消散。
张良道:“若是我说,项王不是第一个与完整的苍龙七宿彻底融为一体的人呢?”
卫庄霍然起身,道:“什么意思?”
张良从怀中取出一个紫锻锦囊,郑重地在手心里打开,一枚一指宽窄的孤零零的断剑碎片沐浴在血色的黄昏里。
看见碎片,卫庄喉间一滚。
张良缓缓道:“在咸阳,我得到了这个。一月前,我拜访了风胡子和欧冶子,得到了一个来自数年前的暗示线索。数年前,有一个人也得到了完整的苍龙七宿,并且和这个秘密融为一体,就像如今的项王。”
卫庄眉角忽然抽搐,一个字一个字地蹦,道:“他,是,谁?”
那表情,像是气急了又像是不知道该不该生气,扭曲的眉心和硬压下去的青筋组成一个纠结到极点的表情,好像就等着张良说出来那个名字之后,就算那人作古多年,也要立马化成厉鬼再去把那人的的魂魄一顿暴打。
这表情精彩得让张良都忍不住弯起唇角。
但张良仍然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张良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道:“那个人本是为了复兴母国才接纳的苍龙七宿,可在与秘密融为一体时,他发现不对,但已经来不及停下了。最终,他找到了一个方法,变成了千年来和苍龙七宿融为一体的人中,唯一一个成功把这个秘密再次剥离出去的人。可惜,他虽然做到了剥离,却没有能力再去毁掉了,只能在佩剑里留下线索。”
卫庄深吸一口气,鲨齿当的一下戳在地上。卫庄双手叉在剑柄上,凉凉道:“逞强。”
逞强?这话从卫庄嘴里说出来一点都没有说服力。
张良封上手中紫锻锦囊,决然直视卫庄,道:“性命——他用以剥离苍龙七宿的代价,是性命。而毁去苍龙七宿的代价,也是性命。”
卫庄的瞳孔缩紧。
张良回身走到石桌边,俯身查看亲手画就的星图,平静地重复道:“性命——这个办法不好,但,有效。我的计算,不好,但代价最小,运气好,只死一人,运气不好,苍龙七宿的所有血脉,姬姓血脉,没有一个逃得出来。”
那些血脉里面,同样包含着一位曾经巧笑倩兮清丽如莲的公主,一个曾经少年白发如今威名显赫的剑客。
张良指尖沿着竹简滑到桌面,慢慢收紧,攥成拳。
张良道:“所以,我来找你,这个最小的代价,现在,只有同样是姬姓的你能做到。”
话音毕,夕阳散,落日尽。这一幕,结束。
赤练的眼前骤然黑暗。她想跑,跑不出;她想捂住耳朵,伸不出双手;她想离开,遁不脱——黑暗织就了无边的巨网,带着寒意密密地拢尽周身——
黑暗里,各种声音继续传来,如同挥不去的魔障——
——一个女人的声音:“您有什么急事,不妨与妾先说说?”
——有什么木器被剑劈开,竹简哗啦啦掉在砖石上的声音。
——“什么项王?!欺人太甚!这个头,连卫庄的都不——”
——“陛下!您看清楚,现在——”
——
“够了。”
一个声音忽然穿透所有嘈杂。
一双手从身后伸来,带着丝丝凉意遮上赤练的双眼。
赤练颤着手臂摸了摸脸颊,满手湿润。
赤练慢慢地摸上遮住她双眼的那双手,慢慢地拿开,慢慢地转身。一块刻着“后”字的玉牌悄无声息地从赤练腰间掉到雪地里。
张良收回手,从袖子里取出手帕,轻轻地擦上赤练双眼。
“红莲殿下,够了。”张良道。
赤练怔怔地看着张良。
“都过去了。”张良道。
赤练看着张良,忽然拿过手帕,一声不发地转身向屋子里走回去。
张良苦笑两声,微微摇头,从雪地里拾起一个摔坏了一角的描金匣子和玉牌。推开匣子,逆鳞的碎片乱七八糟。
风胡子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伸着脑袋看逆鳞,嘴里恨铁不成地碎碎念:“什么红莲殿下!是小红红!子房,你这小子也忒不会追姑娘!像小红红这样性子又撅又刚的,偶尔脆弱一下多不容易!小傻子擦什么眼泪啊,直接抱上去啊!”
张良:“······”
张良啪一下把盒子盖上,看着风胡子冷笑。
风胡子猛然意识到不妙,拍拍屁股准备溜之大吉,可惜张良没给他机会。
张良抿唇,眯着眼笑:“前辈,逆鳞怎么会在殿下手上?前辈不是说,想自己借来相一相?”
风胡子拉着胡子一顿狂捋,道:“这个么······”
张良眯着眼继续笑:“前辈不是替良守在屋子外面打坐吗?为什么殿下会一个人和汉人探子对峙?”
风胡子继续狂捋胡子,频率快得几乎把胡子拔下来,道:“这个么······”
张良再笑,道:“前辈,您还有什么瞒着良的?”
风胡子:“······看密探!他醒了!”
张良低头,果然看见因为承受不住火魅术,而晕在雪地里的倒霉兄弟像个大姑娘睡醒似的嘤咛一声,悠悠睁眼。
风胡子瞅准机会一溜烟就跑了,声音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地远远传过来,喊道:“没了没了真没了!!剩下你自己和小红红解释去!”
密探:“······”
张良:“······成叭。”
*** ***
洛阳。
夜半时分,小雪纷纷扬扬地洒满了空旷的宫城。
正堂里,灯火通明。
吕后手执竹简平视着皇帝,含笑道:“陛下有什么急事,不妨与妾先说说。”
皇帝手握长剑,一剑扎在盒子里滚出来的血肉模糊的头颅上,恨恨咬牙,连剑带断头一起掷到吕后脚边,血迹溅得像飞扬的花。
皇帝阴沉着脸,冷笑,道:“夫人这就来救人了?”
吕后微微牵起唇角算作一笑,挥手示意屋子里的奴婢侍从都退下,连趴在地上抖成筛糠的小姑娘也被两个侍从架了下去。
灯火通明,只剩下吕后和皇帝相对而立。吕后眼珠瞟向裙边的头颅,唇边笑容更深,酒窝浅浅地浮现。她牵了牵衣角,让骇物滚得远一些。
皇帝看着吕后的动作,青筋绷起,猛地又是一脚踹开脚下的竹简,声音像是压低声响咆哮的猛兽。皇帝颤着手指着鲜红而面目全非的头,低声怒吼道:“你又知道什么?什么项王?!欺人太甚!这个头,连卫庄的都不是!谁给王翳的胆子来跟我要封赏?”
吕后瞥瞥一步之外黄泉幽冥中的那可怜人,不动声色道:“陛下,王将军带来的头,是项王的。”
皇帝瞪眼,那样子像极了怒目圆睁的狂龙,若是有人见到了,一定不会怀疑他此刻想赐死自己的皇后的心思。皇帝气急反笑,手也不颤了,脖子也不红了,连语气都变得平静下去。
“项王的?不错,若是张良在,他也会说这是项王的头,真是和夫人一条心。说不定,张侯爷还会再顺便来跟朕解释一下,开脱开脱自己为什么三月前的决战里会出现在垓下?把朕当成孺子,给两颗糖,哄上一哄,隔天又会没事。夫人可欢喜?”
皇帝说着扬一扬眉,咧着嘴笑,理顺衣袖,“夫人是不是也会顺便来跟朕委屈一下,讨一讨乖,然后哄得朕忘了当年咸阳城郊的事?什么事来着?朕记得,秦王子婴是不是悄悄给夫人递过什么东西,夫人后来似乎又把那东西给了张良?是什么东西来着?朕记得是韩非子留下来的苍——”
“陛下!”吕后忽然大声打断了还要接着说下去的皇帝,声音里含着十成十不容置喙的威严,肃杀的气势甚至让气急的皇帝也一时忘记了接下来还要说的话。
吕后一步跨过血淋淋的死人头,撩起裙子一脚把人头狠狠踹得弹在墙壁上,不可名状的秽物混着鲜血溅满了皇帝和吕后整个侧身。吕后一把拽住皇帝的衣领,拉得惊愕得忘记言语的皇帝低下头,“哗啦”一下猛地把手中竹简整个展开,几乎要把皇帝的脸摁在竹简里。
皇帝睁圆眼睛。
吕后“啪”地把竹简对半合上,拽起皇帝刚理好的衣袖,把竹简塞在皇帝手里。皇帝的手又开始颤抖,他再次打开手中短短的一帘竹简,脸上的表情从气急而笑变得扭曲莫名,最后成了决绝和讶然。
七个名字,十四个字,字迹玄勾铁划般清晰。
韩信、藏荼、英布、张敖、陈豨、彭越、吴芮。
皇帝看着十四个字,唇边微抖。左膀右臂,功盖天下,手下士兵占据所有精锐的十之六七——打天下的兄弟们。
其中,韩信的名字上,一圈丹砂鲜艳得如同落日时分的夕阳。
吕后的双唇轻轻凑在皇帝的耳边,动作旖旎得像试图温暖丈夫的妻子,脸上的微笑却像是对待所有的陌生人。吕后的声音轻轻地,道:“陛下,您看清楚,现在项王已经死了,彻底的死了。王翳带回来的头,不管他从前是谁,现在,就是项王!”
吕后放开皇帝,笑着看皇帝脸上的表情从讶然的决绝变得平静。
吕后道:“陛下可明白?”
皇帝的目光里含着微不可察的愧疚,但,也仅仅只是微不可察而已,微不可察到就像落在北冥中的雨滴。
比起名义上已经死了的项王,比起没有兵符的谋臣张良,比起单纯轻率的王翳,比起作为妻子的吕雉,如今的天下间,刘邦需要重新考虑需要肃清的战场,那里将是比从前所有的鲜血都更令人寒冷的地方,比北方的燕国还要冷,比戎狄更风雪凛冽,不仅冻住性命,而且冻心。
洛阳的宫殿外,小雪温柔。
奴婢侍从重新走到屋子里,收拾起满地狼藉。
皇帝与皇后分坐在长案两端,向对方举起酒爵,互相恭祝百岁平安,而后将爵中清冽的酒浆一饮而尽
——如同世间每一对举案齐眉的夫妻。
*** ***
深夜风雪,灵璧。
韩信收拾完第二天要交给信使递往洛阳的军报,正准备回帐休息。忽然一个黑衣密探从阴影里悄无声息地闪现在韩信身前,左手中恭敬地递过一个铜盒和一小卷竹简,右手里展示出一块刻着“后”字的玉牌。
后?
韩信犹豫一瞬,还是接过铜盒,打开来,眼神瞬间变得错愕,道:“······这是?皇后陛下从哪里······为何要给我?交给陛下才应该是最······合适的?”
黑衣密探摇头,安静地再次消失在阴影里。
只剩下韩信一个人站在昏黄的灯火中,从铜盒中拿起一枚缕刻了精致方铜纹和枯骨印记的精巧戒指。竹简打开,吕后玄勾铁划般的字迹写道:“斩项王,此其一。告知陛下张良异动,此其二。攻略天下,此其三。妾以昔年苍龙秘宝之鬼谷信物,恭贺将军。”
纵横鬼谷,经天纬地,掌门鬼谷子才能拥有的信物,卫庄从不离身的珍宝——直到一条性命走到乌江水浪。
雪影飘飘,韩信帐中的灯火亮到天明。
*** ***
黑暗里,张良端着装了逆鳞的描金匣子回到堂上时,赤练正独自坐在炭炉的火光边,手里捧着一只布包。
听到脚步声,赤练并不回头,只是把手中布包放在一边,从铜壶里倒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开水,摆在身边的空地上。
赤练道:“她走了,给我留下了这个,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张良望去,布包打开,露出里面一幅似乎是被利刃斩碎的黑色衣袖——和从前卫庄常穿的衣袖一模一样。
张良默默在赤练身边坐下,也放下描金匣子,转而把赤练方才倒出来的一碗开水捧在手里,却没有回答。
铜壶依旧在噗嗤噗嗤冒着热气,整整一刻钟,没有等到一言半语。
“你说,最开始那个放弃项王选择汉王的,不是你,是谁?韩信?还是卫庄大人?”赤练接着问,问完反倒把自己给问笑了,道,“也是,根本没必要去和一个棋子解释什么,苍龙七宿也好,逆鳞也好,那些都是你们这些执棋者自己的事。”
张良端着水凑在唇边,吹了两口气,垂着眼眸望着碗中涟漪,平静道:“天下如棋盘,众生皆为棋子。双眼一旦目睹了朝堂江湖,就再也逃不开了。”
赤练道:“你在教训我?”
张良道:“不敢。”
“不敢?”
赤练忽然夺过张良手中水碗,一倾手泼在炭炉里。
滋啦一声响,随着炭火橙红的光泽变成几缕青烟,屋子里顿时黑暗一片。
喀喇一声,赤练放下水碗,淡淡道:“既然不敢,那现在,就在这里,把你说‘远不是看上去那样清楚的’事都讲清楚。这次,不放蛇咬你。”
黑暗里,张良默然良久。
赤练手指轻轻敲在木匣子上,发出叩叩声响,淡淡道:“不敢?”
张良终于开口,道:“非也,良是在想,说来话长,除了殿下已经知道的那些,该从哪里再讲起才是对的。”
说着,衣袂窸窣的声响传来,张良从怀中取出一件挂坠似的东西,趁着稀薄的月光照进来的时候递在赤练手里。
赤练讶然,淡如清水一捞即散的月色一闪而过。就这一闪,已经足够看清这件挂坠映出的剔透珠光——曾经是少年时的莲公主的东西,曾经陪着韩非在桑海听儒讲学,曾经被张良寻回来还给红莲殿下,曾经再次被公主挂在兄长的脖子上,曾经又一次随着韩非消失在音讯微茫的咸阳——曾经以为已经七零八落到泯然尘埃的韩国珠玉。
张良道:“这是良还没有离开韩国故地时找到的,从一个来自咸阳的珠宝商人手里买到。那个珠宝商专门做咸阳牢狱里的东西,凡是犯人身上带了什么坠子、金牙,他都去和狱卒低价收买,再运到各地售卖。”
赤练紧紧攥着手中项链挂坠,在听见咸阳牢狱几个字的时候咬紧了牙关。
张良亦顿了顿,接着道:“但是这个挂坠却不一样,良在找到它的时候,曾经询问过那个商人,他说,这一件,是一位小秦公子亲手交给他,要他到韩国故地来卖的。良也由此得到线索,随汉王入咸阳,一为破秦,第二个,就是为了找那个小秦公子。”
赤练把挂坠收在怀里,道:“害死哥哥的······是他吗?”
张良望着窗外飘飞的雪影,像是想从冰天雪地里看见一个在同样的风雪中独自前往咸阳的背影,半晌,才幽幽道:“不是他,秦王子婴,他是韩兄生前,最后托付的那个人。仅此而已。”
*** ***
当年,张良在带着挂坠和军队从阳瞿出发,随着汉王一路往咸阳而去。
一路上,风沙漫漫,枯骨类类。剑客、刺客、流民、妇孺、壮丁,他见过不少人,从阳瞿到咸阳的路上,见到了更多——不管是活人还是鬼魂——多到,军队接近咸阳城郊的时候,张良已经不知道寻访那位小秦公子是否还有意义。
直到,他从汉王夫人吕氏手中拿到了逆鳞。
吕氏说,她知道逆鳞剑里藏着关于苍龙七宿的秘密。
“汉,不需要苍龙七宿。”
是这句话吗?张良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的呢?韩国、苍龙七宿,明明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幻梦,做梦久了,从什么时候起,完美的梦境成为了碎裂的水花?
是从吕氏手中拿到少羽斩杀韩王成的消息时候吗?是无休无止夺回故土然后再次失去的时候吗?是看见得到苍龙七宿的少羽变了模样的时候吗?是得知当年韩非的死是为了毁去苍龙七宿而不是得到的时候吗?
在前往垓下的船上,张良想,大概是从汉王夫人吕氏说“不需要苍龙七宿”这句话开始的吧。他这样想的时候,身侧的盖聂和天明已经按计划另外放下小船,先往下游预备捞人去了。
子时一刻,卫庄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在了乌江畔。
子时二刻,项王与爱妻自尽。
子时三刻,天地变色,阴阳倒转,苍龙七宿如同烟花最后的爆炸一般,带着惊天动地的模样盛开在这一处布满了鲜血和生命、有王有臣、有土有川、有风有金的战场,当然,还有姬姓的血脉。
七政闪着光,诡异地排成圆环,当勾陈闪烁在七政中央的时候,张良带着逆鳞划开水浪,踏进了那个带着浓厚血腥气息的人间炼狱。
张良看见一席红衫落水,看见卫庄的影子如同吹散在暴风中的尘沙。
看见最后一眼决绝。
子丑之交,朦胧之间,逆鳞中走出一位黑衣玄甲的白发剑客。
然后,不管是苍龙七宿还是逆鳞,都再也没有神秘了。
结束了。
丑时一刻,张良从昏迷中醒过来,睁眼就看见星斗漫天,银汉迢迢。
张良楞了一下,忽然猛地抄起船桨,拼了命地朝下游划去,水花拍起丈高,等他终于在一处浅洼看见一道和浮木一起搁浅的红衫影子的时候,终于停下在手中磨到虎口血肉模糊的木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不停船,不靠岸,直接一脚踩进水里,漟着及腰深的江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赤练身边,颤着手去探她的鼻息,又急急抓起她伤势不重的那只手腕,感受到微弱的脉搏,确认了她还活着。
还活着。
活着。
天明和盖聂带着昏死的少羽和石兰回来找张良的时候,发现张良正怔怔地跪坐在浅浅的一弯江水里,怀里紧紧地抱着重伤不醒的赤练,平静如常的脸上带着早已干涸的一线泪痕,仰头望着漫天数不尽的灿烂星辰,口中似在呢喃着什么。二人身侧浅浅的水湾里,虚假的星空在细微的涟漪里倒影得一颗不差。
盖聂过去扶他的时候,听清了张良轻得碎在夜风中的只言片语。
他说:
“没有了。”
“红莲殿下,韩国,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了。”
*** ***
张良把目光从窗外飘飞的骤雪中收回,从袖子摸出两块打火石,在黑暗里敲出几点火星,重新点起炭炉。炭火微红的光照在两个人脸上。
“就这些?韩信就是最开始那个离开项王选汉王的人?你顺着挂坠的线索见到了子婴,知道了哥哥留下来的毁掉苍龙七宿的办法?墨家巨子和盖聂救了人?然后呢?卫庄大人怎么了?你那时候又在哪?”赤练讶然。
张良点头,肯定道:“就这些。”
赤练咬牙,道:“哄谁呢?”
张良:“······”
傻子都知道他还是瞒了不少。
赤练正准备再说什么,忽然堂屋正门□□出哐啷一声巨响。
张良赤练同时转过头去,看见被撞碎的白纱门里摔进一个黑影晕在地上,正是刚才那个被赤练制住的密探。
外面,风胡子晃晃悠悠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失措:“诶诶诶失手失手!!以前这把玉剑很乖的,今天可能是被打了两巴掌心情不好力道大了点,你们继续——继续——”
惊慌的声音一路从院子对面冲到屋子里,风胡子冲进屋,拖着地上的倒霉蛋后脖颈就跑,边跑边吼:“叟真不是故意的!谁想到这小子拆绳子这么利索!你们继续——”
一把年纪,腿脚麻利比屋子里两个还算年轻的人都麻利。
“······”
赤练道:“······你还是先解决一下这些问题比较好。”
张良摁下去额角蹦起的青筋,默默扶额。
*** ***
当晨曦透过纱窗洒进屋子里时,炭火冒着青烟,袅袅飘散着灼烧的味道。
昨晚,夜尽天明时分,风雪恰停。
张良到了还是不肯交代老底,说了一大通兜兜转转弯弯绕绕,看似详细无比,实则仔细琢磨琢磨,就会发现这一大通说的还是同一个意思,不肯说的还是不肯说,肯说的还是只那一点,有用的几乎没有。
这就很狐狸了,怨不得从前总有人私下里聊起张良总说他油嘴滑舌,难听是难听了些,然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点中肯的。
终于赤练也受不了了,终于决定叫张良滚蛋,道:“问你还不如问风胡子!什么苍龙七宿什么咸阳洛阳,你翻来覆去不就是一句话:不知道、别问、问也不说吗?”
赤练想知道苍龙七宿和韩非逆鳞的关系,想知道那天晚上的乌江她落水之后发生了什么,想知道现在苍龙七宿是不是已经彻底毁了为什么一定要毁,想知道洛阳里汉王吕后对苍龙七宿和项王的了解程度,以及,想知道——卫庄,是否——还活着。
她想问的,张良怎么会不懂。
可这些事,没有一件,他能做到若无其事地讲出来的程度。
不得不承认,这的确很让人气馁。在这些事上,越是心思剔透的人,越是了解清楚的人,越是难以释怀——比如张良。
这些,赤练也明白,所以最后,她说:“三个月,接下来的三个月,我会留在这里,你要是想明白了就过来找我,分不开身就寄书来解释。”
张良闻言抬眼望向赤练双眸,食指轻轻敲着衣袖,道:“不然?”
“三个月之后,我要是还没从你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那就不好意思了,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会活着把想知道的都搞清楚,有仇的,偿命,有恩的,报答。”
张良敲着衣袖的指尖顿住。
“至于你,是否无愧天下是你自己在意的事,我在意的只有韩国。失守韩国故土,你有过;保昔年韩国黎民,你有功。功过相抵,我再不会去寻你的碴,无论今后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做你的汉王臣,我了我的恩仇,你我各不相干,五湖四海有缘再见罢了。”
看张良沉默,赤练一挑眉,道:“子房,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买卖,你划算得很。”
张良苦笑,道:“是划算,殿下好买卖。”
晨曦的第一缕光照进来,赤练笑笑,大方地比个手势,麻利送客。
三个时辰过去,晨光映出雪景,白晃晃照出炭炉青烟打着旋飘到屋顶散去的模样。
赤练躺在地上,望着青烟散去的痕迹,手边压着装了卫庄衣角残布的小包裹。
昨晚她见到石兰。
蜀地的小丫头还是从前的模样,只不过脖颈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藏了割喉的剑伤。本该死去的她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布包,在手中捧着展开,显露出那位大人沾血的残衣碎片,声音轻轻,道:
“我曾修习蜀山秘术,知道凡运之将死,临到命尽必然回光返照,映射一生。苍龙七宿这样的存在,它的毁灭则必然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惊骇力量——乾坤倒转,阴阳逆流,日月同辉——我和······少羽,那时的确已经死了,却因为苍龙七宿临毁的余波得以生还。后来我曾潜入汉营,暗查寻访过当时乌江边王翳带的汉兵,发现·····也是全部生还,就像奇迹。”
说着,石兰看向赤练掩不住惊讶的双眸,接着道:
“所以我想,或许······卫庄,他可能也还活着。我以为·····你会知道他在哪,没想到跟了两个月,还是没能找到,甚至差点被汉人发现,多亏子房先生恰巧赶到,才幸免脱身。”
“还······活着。”
赤练躺在地上,怔怔看着晨光中的烟痕,十指慢慢收紧成拳。
——还活着。
“什么活着?谁活了?诶?小红红你晚上就睡这儿???那小子连衣裳都没给你盖就走了??你等着我去把他抓回来给你盖衣裳!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傻小子怎——”
风胡子一张大脸突然出现在赤练视线里,一如既往地来去如风,也一如既往地——咋呼。
平时风胡子这样是一定会被赤练嫌弃的,可这一次,风胡子要走却被赤练眼疾手快地抓住衣角烂了下来。
风胡子:“?”
赤练从地上起身,从屋子角落里的两个剑匣中取了其中一个,恭敬地递在风胡子面前。
风胡子:“······”
赤练垂眸低头,道:“风胡子前辈,之前你说,张子房找回来的三柄断剑,你答应给我重铸其中一柄。”
风胡子接下赤练手中捧着的剑匣,慢慢打开。晨曦的白光中,须眉皆白的白裳老者格外沉默,影子投在白纱门上,拉出长长的阴翳。白纱窗外,亦是雪色天光遍地皆白。
风胡子道:“这柄,赤练姑娘确定?”
赤练笑了,道:“前辈不是一向叫我小红红?改都不肯改。”
风胡子把剑匣猛地盖回去,一拍脑袋,捋着胡子又开始油腔滑调,道:“诶?诶!老糊涂了,脑筋转不过来了,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不知道体谅老人,说话做事都弯弯绕绕地,真是······小红红啊,不是叟说,叟那个朋友可厉害了,准保把剑铸成最适合你的样子哈!还有小红红不是一直叫叟‘老头’吗?突然叫前辈叟还有点不适应——诶小红红别走啊叟还没说完呢——”
赤练抱着剩下两个剑匣,趁着风胡子得意洋洋长篇大论的空档迅速从堂上撤退,顺着屋后的梯子一直爬到屋顶,掸开屋檐上一片积雪,一掀衣摆直接坐在屋顶。
眼前日出当空,洁白的天地间千山映雪一片干净,阳光温温柔柔。
赤练把两个剑匣在膝上打开——
赤练、逆鳞,两把剑同时沐浴在阳光下。
赤练暗红的碎片闪着危险的猩红,和逆鳞微微映出锈蚀钝角的碎片咫尺相隔。
赤练从两个匣子里各取出一片碎片,眯着眼比着晨光细看,当然是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有雪白晨光从手指间的缝隙漏过来,隐隐可见缝隙中的另一番空山鸟鸣,千仞朝雪。
赤练悄声道:“都过去了吗?哥哥?”
没有人回答。
两柄断剑在朝阳中沉默,无论是她曾经在腥风血雨中使用过十几年的那一柄,还是曾经属于少女时公主的哥哥的那一柄,都再没有奇迹。
三月孟春,雁来、草长。
深冬的大雪化得一干二净。
这是三月之期的最后一天。从张良自乌江边救回赤练已经过去了半年,
树荫下,赤练在两抔黄土前俯身置下一盏米酒。
——黄土下,躺着两柄断剑。
大老远地,赤练就听见院子里传来风胡子的鸡飞狗跳。老头子一点也不矜持地哀嚎:“老弟你可算来了!!快点把那丫头带走叭!!老叟的命根子被她拿去埋了啊啊啊!!那两把剑叟还没好好相过呢就被埋了啊啊啊啊!!那可都是千年见一回的奇剑啊叟还没看够呢!!!——”
赤练回头,果然看见张良已经站在身后。张良的目光落在赤练身前的小土堆上,又落到赤练腰间挂着的宝剑上。
赤练把腰上新铸的鲨齿解下来,递给张良看,道:“如何?”
风胡子从张良背后探出头来,瞅着新铸好的鲨齿满脸不情愿地碎碎念:“叟那朋友,铸剑的手艺天下第一,管他什么妖气鬼气仙气,统统治得服服帖帖,自然是好的。可惜了其他两柄,说好的不要了就留给叟呢?”
张良缓缓将鲨齿抽出一半,凝视着崭新剑刃上映出的光晕,半晌,重新收好。
张良稽首,对风胡子道:“铸剑的可是欧冶子前辈?”
风胡子身子一僵,捋着胡子咳了一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自然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赤练从张良手里接回鲨齿,重新挂在腰间,对风胡子道:“以后遇见了好剑,给你捎过来,但是赤练和逆鳞,我说了算。”
听见以后还有好剑,风胡子变脸如翻书,乐滋滋道了句“一言为定”,转身就晃得没影了。
只剩下张良赤练。
初春山风由带凛冽,春意寒风纠缠不绝。
张良道:“赤练和逆鳞,为什么埋了?”
赤练手扶在腰上鲨齿的剑柄上,所问非所答,道:“三个月了,你可算卡着点来了,打算多说几句了吗?”
张良移开视线。
赤练摊手,道:“我就知道。”
自从三月前风雪夜一别,张良整整三个月没有再来,只有洛阳中的消息每日随着小书童的采购报告从市集的闲谈里传进深山——汉王做了真皇帝,听从张良的建议,在关中定新都长安,改洛阳为东都;天下论功,七王分封就国,有名有姓的功臣中唯独张良推却,只要留县;有感于连年战乱,天下凋敝,新的帝国开始推行休养生息——
这大概就是张良的答案。
对他来说,果然就像他自己说的:都过去了。
赤练扶着腰间鲨齿,道:“那么,子房,别过,有缘再见。”
她正要离开,张良忽然开口,还是刚才的问话,重复道:“赤练和逆鳞,为什么埋了?”
赤练停下脚步,略微回头,余光里瞥见张良和他面前甚至连碑都没有的剑冢,道:“赤练已断,缘分已尽。逆鳞,主人没了,残剑自然入土。说到底,就连赤练剑,最开始也不是我的。”
张良又道:“鲨齿呢?”
赤练道:“若是活着,物归原主。”
张良道:“若是——”
还没说完,被赤练打断,道:“没有其他‘若是’。”说罢收回目光,背对张良顾自离开,不再回头。
背后一片静寂,不再有人答话。
绕过堂屋,还没走到门口,赤练忽然看见张良抄近道提前堵在了门口,手边还牵着两匹马。
张良笑了笑,道:“红莲殿下,请听良把话说完。良是想说,若是——若是良想随殿下,一道走遍天下寻找真相呢?”
赤练:“?”
张良认真道:“殿下,虽然过去的事良知道不少,但现在的情况,良知道的未必比殿下多。”
赤练:“?”
张良递过来一匹马的缰绳,道:“实不相瞒,良虽然计算了天时地利,可苍龙七宿威力无匹,良自从半年前就开始寻访卫庄兄的下落,可也毫无所得。所以良想,殿下想找的答案,良也不如一道去找找看。”
赤练接过马缰,道:“我都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张良道:“其实我也不懂,所以才要慢慢说。三个月太短了,我还想不清楚前因后果,殿下就要江湖有缘再见了,那是不行的。”
赤练大笑。
张良也笑。
两人上马,赤练道:“你都不问问我同不同意让你跟着?你的汉王同意你不辞而别吗?”
张良眯眼看着山门中漏下的青空春色,耸耸肩,道:“皇帝是皇帝,我是我,留侯病弱一点,陛下未必不高兴,还谈什么同意不同意?所以红莲殿下,不管殿下同不同意,良都得跟着一起走了。”
赤练拍了拍马背,沉默片刻,又笑了,道:“好,我正好缺个护卫,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虽然不太够看,但也算及格。跟着我,食宿自理没有三餐,年假无薪全天工作,你可想好了?”
张良道:“好。去哪?”
赤练猛地一抖缰绳,瘦马迈开步子跑起来,赤练望着前方点点青山,道:“九疑,先去九疑!‘南方苍梧之丘、苍梧之川,其中有九疑山焉,舜之所葬’,九疑,去把阴阳家的舜君娥皇女英都揪出来问!”
张良笑了,再道:“好。”
日中当空,孟春青阳下,两骑绝尘。
*** ***
万仞青山中的一座山头上,风胡子捋着胡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山门中奔出去的两匹马盒马上人,眯着眼,颇为感慨地对身边的盖聂道:“小盖啊,他们这就走了。你说,没了赤练,小红红是不是真的该改名叫‘小红红’了?”
盖聂礼貌道:“前辈渊博,在下不知。”
风胡子摇头:“你这小子,还是和你师父一样无趣。”
盖聂歉意一笑,拍了拍腰间木剑,轻声:“小庄,他们走了。”
木剑沉默。
风胡子继续捋着胡子摇头:“你这师弟,也和你师父一样别扭。”
恰有鸿雁随着春风归来,山崖上三声轻笑。
剑灵,不老不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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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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