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未到,风声酒馆不开门。
游隼、大雁、信鸽,这些常见的具有传信能力的鸟类却能从窗户狭缝里钻入。到访的鸟无一不口衔密信,到了柜台处,脚一甩,密信落下来,再抓走一把小米或肉干。这便是风声酒馆和“捕风使”之间的交易了。
“捕风使”行走江湖之间,只需吹响风声酒馆特制的口哨,便能随机召唤出一只“捕风使”,此时挂上密信,若成,便有喜鹊报喜,若不成,自由其他猛禽算账。
为防人情暗算,“捕风使”只用酒馆老板沈孤灯亲自训练出的鸟儿,只一个特殊——“捕风使”里的老小,燕无咎。
燕无咎其人,武艺不精,比常人胜在不要命。传闻为孤儿,山穷水尽之时幸得沈老板相救,从此拜沈老板为干爹,成为风声酒馆走狗一条,弥补了酒馆没有养烈犬的遗憾。
若说江湖之人为何宁愿背信弃义也要为这一间小小的酒馆送消息,这不得不从天元三年一桩奇闻说起。
天元三年,夜,沧浪剑庄做东,能人异士云集,正是推杯换盏时。谁能料到一场鬼火不仅灭了剑庄满门,凡是上门做客的人,衣摆上若是沾了火星子,那就是至死方休,只有被烧死的下场。众人正觉得走投无路之时,天边飞来一群麻雀,将众人引到一处偏僻的酒馆。
定睛一看,酒旗上书——风声酒馆,子时迎客。
许是人多吵闹,二楼窗格处一小童泼了一盆脏水下来,嘴里叫骂。也是奇怪,本来怎么也灭不掉的鬼火就这么灭了。
后来传闻多次交锋,只探得酒馆老板姓沈,招牌名为梨花酿,酒馆规矩子时开张,不收酒钱,只收些奇闻怪事相抵,若是讲得好,夜深了还可留宿,讲得不好,那便是喝醉了也得自己爬出去。
总而言之,这一间奇怪的风声酒馆,它背后的老板沈孤灯和家养猎犬燕无咎,算是在人们的唇齿间安了家。
今夜无风雨,行人征逆旅。
小童南来正在扫地,扫把头翘得比“冲天炮”样式的发髻还高,动作暴躁地抽走他脖子上松垮栓着的布条,甩给自己的同伴当抹布用,嘴里也不饶人:“让让!白大家!要睡去你房里睡!”
燕无咎本半梦半醒,口水全流进酒坛子里,这下子不得不踉跄着扶桌子,“白大家是哪位?”
北往翻他白眼,用擦过桌子的“抹布”给他擦脸:“吃白饭还长得老大的家伙。”
“你这小童!”燕无咎拍桌而起。
“略略略!”南来把扫把甩他脚边,“白大家,快扫地吧。小心沈老板不给你吃饭!”
“我可是少东家,北往,你说说谁家酒馆的少东家是被饿死的。”燕无咎撇撇嘴。
南来气笑了,“我们老板可没认你这干亲!”
燕无咎继续回忆当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虽然没上过族谱,但在我心里沈老板就是我干爹,以后养老送终摔盆我都打头阵!这不,刚把身子养好,我就准备来帮干爹的忙。”
北往白他一眼,难得没和南来一起嘲弄他。
“你咋不说话?”燕无咎纳闷,莫名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燕公子安好。”男人低沉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燕无咎打个机灵,浑身冷汗,“沈……干……干爹?干爹什么时候起得身,怎么也不叫人去伺候……哈哈……我嘛?我自然是安好的,干爹身子骨可还利落……”
不知所云。
随着男人下楼的动作,宽大的玄色外袍上,一串三叠的珍珠项链哗啦作响,珠光大小圆润度无一不惹人眼球。
沈孤灯。
风声酒馆老板,江湖传闻中乐善好施的“沈大善人”。不过,取这个绰号的人应当是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美则美矣,只是狭长的凤眸配上下三白和覆舟唇,以及许是昼夜颠倒作息带来的眼下青黑,看起来甚为凶恶。
漂亮得发邪,当真不像良善之辈。
“醉了。”他凑近燕无咎的肩头,轻嗅。
片刻又质问道:“喝了几碗?”
燕无咎心虚得低下头,比了个三。
沈孤灯瞥了一眼洒扫小童北往,北往终于逮到机会告状:“十坛上品梨花白陈酿!”
“燕少爷还真是海量。”沈孤灯似乎是被这个数字给气笑了,他凑近,捏住燕无咎下巴,强迫其与他对视。
他似乎真是刚起,头发只简单用发带束起,此时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一头顺滑的黑发滑移下来。
离得太近,几缕发丝在燕无咎的肩膀上安了家。发间玫瑰香露的味道弄的他鼻子痒痒,也使他没注意到对面人的视线正暧昧下滑,却被阻塞在半路——光洁的脖颈上,一道红痕触目惊心。
沈孤灯笑意不达眼底:“北往,给燕小少爷算算账。”
北往掏出小算盘,指尖翻飞,速度之快让燕无咎觉得他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看到算盘上的数字越积越多,燕无咎不由得有点心虚,两个月的药材和吃住加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他连连口呼“干爹”,似乎想要唤起沈孤灯的父爱。
北往开心算完,“一共一千三百四十二两白银。”
“整数?”
“四入五入了一下。”南来补充道。
哈哈。搁这放贷呢。燕无咎彻底没招了,“干爹,你说句话啊。”
沈孤灯“呵呵”两声,目光一昧地在他脖颈处来回扫视,直把人盯得背后发毛,半晌才终于开口,:“围脖呢?”
北往缩了缩脖子,悄悄把“抹布”扔给南来,试图撇清自己的责任。
“忘了带了。”燕无咎注意到北往的小动作,无意为难他。只是……沈孤灯似乎格外在乎他脖子上的这道伤疤。他垂下眼皮,低头认错,眼中晦涩不明。
见他一副死性不改的蠢样子,沈孤灯无奈叹气,“下不为例。”终于是放开了桎梏他的手。
少年人原本白皙的脸蛋立马留下几根指印,他搓了搓自己的脸,知道这是要划他的账了,谄媚笑道:“干爹万岁。”
沈孤灯瞪他一眼。
燕无咎作势轻轻打自己巴掌,小心赔笑。
唉。
燕无咎正低着头,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没等他细细观察,就听大风刮过,带起檐下风铃,“叮铃铃……”一声脆响——子时到,风声酒馆正式营业。
南来、北往一人一边,推开大门。
酒馆营业性质特殊,故而不是每天都有客人,可今日运气不错,刚一开门就有客人在门口等着,领头之人手悬在半空,一副正准备敲门敲门的样子。
燕无咎倒吸一口凉气,也管不得北往有没有用他的围脖做抹布了,连忙抓起“抹布”往脖子上围。
唉。
这回燕无咎听得真真的,好像是沈孤灯在叹气。
“原是要送你的生辰礼。”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一条崭新的白色围脖,料子厚实,不过没什么款式,看着倒像是——
燕无咎打着“哈哈”又谄媚几句应付过去,连忙换上沈老板的一番心意,没敢说这东西像是上吊用的白绫。
换上新围脖,这才有心思观察起今晚的客人。
趁着两人交锋的时候,大堂里三五成群地坐了人。
燕无咎悄悄计数,从靠近门那侧往内数,足足坐了四桌十三人。
最大的一张拼桌围了七人,北往给上了两盘花生米,点了几盘下酒菜和一坛梨花酿。练家子,清一色靛青短打劲装,腰间斜插短刀,为首的扛着镖旗,后头两人抬着黑漆镖箱——典型的镖师打扮。
再一细看,斗笠下容貌各异,身上都有股血气,估摸着不是常年挣扎在生死线上,就是手上握过人命。
毕竟风声酒馆可不收闲客。
他喊住上后厨的北往,附在他耳边悄声嘱咐几句。
北往眼神复杂看他几眼,“是。少东家。”着重强调了“少东家”三字,显然是刻意说给沈孤灯听的,想让沈孤灯拿主意。
“小败家子。”沈孤灯的躺椅设在柜台边上,恰好被挡住,外人看不见,也算是闹中取静之地。此时,他不知是不是听见了燕无咎的安排,从喉咙里发出几声闷笑。
这是同意了。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燕无咎说,暗自腹诽这姓沈的真是好耳力,他都说得这般小声了,竟还能听见。
买一送三,四坛子陈年梨花酿,足矣让这些人颠三倒四,梦耶幻哉了。可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般好酒量。
燕无咎见沈孤灯眯着眼,一副睡过去的样子,轻叹一口气,把人留在柜台下的毯子散开来给他盖上。
这人明明白日里和大家一样睡足了,晚上还要单独打个盹,一副气血两亏的样子。
男人,虚!
说起气血,燕无咎摸索一下颈间“白绫”,他大病一场后,气血竟然丝毫不逊于年少康健时。他嘴一咧,这才是真男子汉。
沈孤灯真是岁数大了。
平时没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头顶竟然已经有白发了。
想到这,他怜悯地把沈孤灯粉色的绒毯拉得更高了些,把人给裹得严严实实的。
好干爹,可怜啊,年纪这般大了竟然还没给他找到干娘。
从喝前侃大山到醉鬼胡言乱语,估摸着还有个一刻钟,燕无咎无聊得整理起“捕风使”留下的零碎线索。这是风声酒馆的规矩,“捕风使”留下的小纸条内侧写字,中间插上一根鸟类绒羽,按照羽毛类型分门别类地放进进八宝柜上的琉璃罐子里。
燕无咎来风声酒馆三个月,消息不少,但那几个罐子却一直没有满过。他猜测多半是被沈孤灯偷偷收走了。至于沈孤灯收集这些消息有什么用?这些消息又是何人所书?他这个“少东家”却是一概不知。
不过,他眼珠子一转,今天又何妨不知一知呢。
他做贼心虚,趁着侧头的功夫打量一番躺在摇椅上的人,轻声呼几声“干爹”,见人没反应,才缓缓取下一片信鸽的白色羽毛,展开纸条。
入目是鬼画符字,仔细辨认才略微识得:【新人入宫,六月初八宜嫁娶】。
入宫?燕无咎的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再一看署名——天机阁。
他倒吸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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