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清河公主府花厅内,丝竹管弦,衣香鬓影。
除了卫照,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贵女也都来了。
这哪是接风,分明是立威,用她清河公主的威立她卫照的威。
卫照心里叹了口气,但又有一些讶异,什么时候,天真无邪的清河公主,也学会用手段了?
清河公主李嫣着一身绯色宫装,明艳照人。卫照一身霁色锦衣,温润如水。
从登门开始,清河公主亲自至大门相迎,再一路挽着卫照的手,将她安置于自己身旁的主位之侧,亲密无间,如同当年。
这位荣宠加身的帝后幼女,用最无声的语言向长安城的权贵圈子传递着一个信息:卫照,从前是她清河公主的伴读,如今更是她的挚友,是她护着的人,想将她排挤在外,得掂量掂量她清河公主的身份。
众人顾忌着清河公主的身份,眼中的八卦之意虽已如浇了油的火,灭都灭不掉,但始终克制着,只敢用巾子掩住嘴唇,小声议论。
“喏,这就是和封将军青梅竹马的那位,啧啧,真是手段了得!”
“可不是,封二爷一直未曾娶亲,他爹武昌侯家法都请了好几回,他愣是扛着不松口,都猜是……为了这位。”
“诶?我怎么听说,封将军和齐王是……断袖之癖?”
“谁知是不是掩人耳目?这两位虽都未曾娶亲,可齐王殿下红颜知己不断,独封二爷孑然一身,不近女色。”
“当年文德院做伴读的都知晓,当年他二人如影随形,都以为良缘天定。谁知这位转头便嫁了人,那之后,封将军就扎进西南大军,上个月才回的长安。”
“……上个月?那不是这位要回长安的时候?”
卫照始终神色平静,坦然地接受着各方的探究打量和窃窃私语。
此时,卢尚书家的小姐卢仙仙迟迟来矣,有人憋了许久后,仿佛终于寻到一个口子,摇着团扇,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遭的人都能听见。
她起身,语带奚落,眼藏讥讽:“我说卢仙仙,这般晚到,莫不是你家的马儿拉不动你了罢?”
有人跟着掩嘴轻笑。
这人如受了鼓舞,拈着团扇指着卢仙仙,从上到下指了一遍,带着点嫌弃:“瞧你这圆润富态样儿,还‘仙仙’,要我说,改名儿‘墩墩’才最贴切呢!”
周围几个与她交好的小姐妹发出窃笑。
卢仙仙的脸色瞬间涨红,低垂着头,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十分难堪。
卫照瞧见她的样子,想起了自己刚刚嫁入施家的样子。
雍州方言晦涩难懂,从没听过的她,被婆母和几个妯娌当场嘲讽。她从小要强,时时都是拔尖的聪慧。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像个傻子一般被人围拢讥笑。
想起那段回忆,她捏了捏袖口,旋即松开,淡然开口:
“王芷柔,王妹妹。”
没人想到她会开口,所有人顿时愣住,倒是清河公主一脸期待——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卫照!
卫照轻轻一笑,语气平和却极有力量:“牡丹雍容,菊花高洁,百花各有其色,美又岂在皮骨之间?你说呢,王妹妹。”
闻言,卢仙仙惊讶地望向卫照,十分感激。
王芷柔一怔,没料到会被人当众驳斥,尤其是自小就事事高她一头的卫照。
她一时错愕,有些下不来台,即刻将火力集中于卫照身上,目光轻蔑:“美不美我不知,倒有一事我最知道,满长安谁最愚蠢!”
她又刻意打量着卫照,越发不屑:“想当初,卫姐姐放着长安城的公子哥儿不要,巴巴儿地去做那七品县令的儿媳妇,如今却成了下堂妇,沦为全长安的笑柄。这眼光……莫非也是与众不同?”
说到此处,她故意拉长了语调,放声笑了几声:“不过我若是姐姐,只怕早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哪里还会出门子闲逛惹人生厌?”
花厅内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唰一下,盯在卫照身上。
想着为着自个儿,牵扯了卫照,卢仙仙面色惨白,有些局促。却在看向卫照时,下意识伴着担忧。
清河公主面色一沉,刚要发作,却被卫照轻轻按住了手。
卫照站起身,神色平静无波,缓缓开口:“王妹妹,在你眼里,一个男子、一段婚姻,便可以评判一个女子?”
王芷柔被卫照的话惊了一跳,却强自镇定:“你……你强词夺理!姻缘本就是女子一生的大事!”
一生的大事,曾经的她也以为,当是如此。
以至于在那段失败的姻缘里,迁就、退让,企图保下那段感情,直至退无可退,撞得两败俱伤,鲜血淋漓。
一切的磋磨,都始于依赖。
卫照开口时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悲悯:“那你的眼界,未免太窄了。”
“我卫照是谁,从来不由某家夫人这个名头决定,从前不是,如今不是,将来更不是。”
“能评判我的,只有我自己。至于旁人怎么想……”她扫一眼王芷柔还有众人,平稳坚定——
“与我何干?”
“说得好!”
一道清朗声自入口处响起,打破了几乎凝固的气氛。
众人纷纷侧目。
“早知五妹这如此热闹,本王应早些来才是。不过——”齐王手持泥金折扇,端得是一派风度翩翩的贵公子范儿,“我们来的正时候。”
我们?
他身后半步,露出一抹玄墨身影,带着肃杀之气——
是封云川。
今日他未着戎装,墨色锦袍,玉冠束发,少了几分煞气,多了几分清贵。只是此刻的凌厉未减分毫,刺了一眼王芷柔后,直直向卫照走来。
直至近她身旁,方才停下,大手轻轻搭在卫照身后的椅背之上。
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而那一眼,已叫包括王芷柔在内的许多人吓破了胆。
她们几乎忘了,这位可是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玉面罗刹”,次次冲锋陷阵杀红了眼,跟不要命似的。
王芷柔声音凄凄:“见过齐王殿下,见过……封将军。”
“卫小姐不愧为卫太师之孙,气质高洁,掷地有声,比某些蛀虫强了不知多少倍。”齐王直直盯着王芷柔,笑眯眯道,“你说呢,王小姐?”
“这……这……”王芷柔这下真的涨红了脸,眼含哀求看向封云川。
谁知封云川一个眼风都不曾给她,只微颔首,眼含笑意瞧着卫照,喉结微动,低声一笑:“你又长进了。”
又轻飘飘地补上了最后一击,“不过,与这种人费什么口舌?叫我说,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封云川的气息瞬间涌入,卫照立时向前走了两步,和他拉开了距离,福身行礼“见过王爷、封将军。”
这厢,齐王听见封云川那损人的话,轻摇折扇,不禁失笑。
而王芷柔这下是彻底撑不住了,眼圈一红,死咬嘴唇,仓皇福身闷声说了句“臣女还有事,告退”后,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公主府。
这场接风宴,清河公主目的也达到了,便结束了宴席,其余人等也各自散去。
卢仙仙张望着卫照的方向,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了句“谢谢”后也离开了。
卫照也准备离去,却叫齐王拦了下来。
“阿照,我们四人从前形影不离。自你出嫁后,已然三年未聚。怎么我二人来了,你却要走了?你快坐下,再喝盏茶罢。”
清河公主又冲封云川和齐王使眼色。
卫照将一切尽收眼底。
全是贵女的宴席,这二人怎么就这么“巧合”地出现了?
她瞬间明白过来,这是为她组的局。
四人落座,一时之间,寂静无声。
清河公主用手捶着肩膀,打破了沉默,与方才的公主模样大不相同:“可给我累坏了,当着这么多人面儿,一点都不松快。”
卫照扑哧轻笑:“这才像你。”说完,又默默替她斟了一盏茶,又把樱桃糕放在她面前,清河公主开心地吃着。
封云川扫了她二人一眼,也沉默着为自己和齐王斟茶。
“说起来,”眼珠一转,齐王状似无意地将一碟精巧的桃花酥推到卫照面前,“阿照还记得,小时候在文德院进学,太傅罚我们抄书,承明竟仿着阿照的字,结果被太傅一眼识破,反而将你二人罚得更重的事么?”
承明,及冠后,封云川自己取的表字。
旧事重提,清河公主立刻笑起来:“记得记得!封二哥还被太傅用戒尺打了手心,硬是咬着牙一声没吭。回头还嘴硬,说阿照的字娟秀有余却力道不足,他才不是模仿不来,是故意留了破绽!”
卫照的记忆也被勾了起来。
那时年少,封云川便是那般混不吝的性子,惹恼了她,又总有法子让她哭笑不得。
她唇角不自觉微微扬起,低声道:“是他会做的事。”
一直沉默的封云川忽然开口,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的字,我至今未得精髓。”他顿了顿,摩挲着茶盏,“后来在军中书写公文,有一次无意仿了你的字,被监军参了一本,说笔锋秀丽却凌厉跋扈,有失敦厚。”
他这话说得平淡,却叫在座几人都微微一怔。
齐王摇头苦笑:“你那叫凌厉跋扈?分明是杀气腾腾,放纸上都能戳死人。”
卫照敏锐地捕捉到了封云川的言外之意。
他始终惦记着她。
连书写公文都下意识模仿,哪怕因此被参奏。可她如今不知应该如何回应,再给她一些时间罢。她复端起茶盏,借着热气掩去眼底波澜。
“不过,阿照日后有何打算?”齐王温和地打着圆场,“前几日听五妹说你又拾起画笔。如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宫中女官西席尚有空缺,以你的才学,必能胜任。”
卫照尚未回应,封云川已放下茶盏,一声轻响。
“她哪儿也不去。”他语气专横,“卫家又不是养不起一个女儿,身子都没好利索,折腾什么?”
齐王挑眉:“承明,这要看阿照自己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让她好生歇着。”封云川目光转向卫照,目光温和却态度坚决,“那些劳什子西席,一群半大孩子吵得人头昏,有什么好去的?你若想画画,我名下有个别院,景致绝佳,极是清净,拿去用便是。”
卫照抬起眼,终于正正看向封云川。
四目相对,一个深邃灼热,一个清冷平静。
“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卫照声音平淡疏离,“只是,我的去处,自有父亲兄长为我操心,不敢劳动将军如此……劳心费力。”
她在明确拒绝,划清界限。
封云川面色冷硬,眼底风波骤起。
气氛紧绷。
清河公主紧张地咽口水,齐王摇头苦笑。
封云川盯着卫照看了片刻,缓缓地靠回椅背,扯出一抹顽劣笑容,语气懒洋洋却锐利:
“行啊,那你就等着你父兄给你安排。”他停顿一息,话里有话,“我倒是要瞧瞧这满长安,还有哪家不怕死的,敢上门自讨没趣。”
卫照呼吸一滞,这人的无赖偏执超乎想象。
她正要开口,花厅门口一声异响,封云川的侍从常与出现在眼前,面色焦急。
“将军,十万火急!”
封云川站起身。
“金吾卫还有事,先走了。”他撂下话,目光最后在卫照脸上定格一瞬,复杂难辨,旋即转身大步离去。
封云川和常与低声说道:“我记得,王御史的儿子在金吾卫军中任职,你回头,叫人务必好好照顾他。”
常与应了声“是”后,一面跟着封云川,健步疾飞,一面低声道:“方才大爷派人传话,说夫人近来频繁相看。已定下正月初一您生辰这日,入宫觐见皇后娘娘,为您求娶宫中女西席崔先生。大爷说侯爷也应允了,恐怕难以转圜。请您速做决断,迟则生变。”
封云川急急顿住,面色阴沉。
他转身,直直盯住方才花厅方向。
花厅内安静如斯。
齐王忙不迭给封云川收拾烂摊子:“他就是这样狗脾气,阿照你别往心里去。只是……有些事,或许并非你所看到的这样。承明他……”他欲言又止,最终叹道,“罢了,日后你自会明白。”
卫照沉默。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兄长一半的话、他的种种行为,还有檀木盒子、暖玉……所有线索都指向一段她所不知的过往。
终于,她开口,心中波澜起伏,神色却不同寻常地坚定:“王爷,当年一别,匆匆三年,如今已经物是人非。有些事并不是我不知,而是我不愿。”
清河公主也欲说些什么,却叫卫照堵住了所有的话。
“五娘。”
望向她的时候,卫照的目光沉静平和。
“我好不容易,将某家夫人的名号拿掉。如今,不愿在卫照前面,加任何其他。”
她起身行礼,“今日,我先告退了。”
齐王和清河公主面面相觑。
最终茶毕,齐王和清河公主送她到马车前。
几人又说了几句后,道别准备离去。
映雪瞧着自家小姐的神色,试探着、迟疑地扔出了一个惊雷——
“小姐,方才封二爷身边的常与过来,给奴婢递了一张纸笺。”
卫照深呼吸一口气,接过纸笺。
展开一看,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狷狂之气扑面而来——
“明日巳时初刻,慈恩寺红豆树,赌你不敢来。”
她的指尖微微收紧,纸笺被捏成一团。
他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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