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侯府里,这几日都弥漫着沉重的气氛,连除夕和府中二爷的生辰都过得静悄悄。
封家二爷向来活蹦乱跳,从来都是前脚气得侯爷跳脚,后脚气得夫人想给他重生一回,从来没有这样病恹恹过。
自那日被齐王从公主府架回来后,封云川便彻底垮了。
高烧凶猛,将他烧得意识模糊,可身体上的痛,却远不及心口被掏空的荒凉。
他反复坠入同一个梦境。
暴风雪中的寒冷花厅,他一次又一次将檀木盒子推过去,但眼前的卫照根本不理会更别说接过去。
她只是用那样彻底失望的眼神盯着他,声音冰凉:
“封云川,你从来没有尊重过我。”
“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地上的银票再次被寒风卷起,如纸钱般漫天飞舞,落在他身上,如火灼烧。
他拼命想开口辩解,却发觉自己全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决绝转身,消失在漫天大雪里,越来越远。
“不……不是……!”
他从光怪陆离的梦魇中挣扎惊醒,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一阵刺痛将他拉回现实。
他倏然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衣服也被汗水浸湿,手中半旧的川字荷包也被他捏得死紧。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锦帐承尘,一切都在告诉他,梦里都是真的——
阿照,不要他。
思及此,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爬上心头:
是不是,阿照,从未爱过他?甚至连好感也没有,才会用这样刚烈的方式拒绝他?
他抓紧了被角,这一闪而过的念头叫他几乎发狂。
但很快,一些旧时片段又在他脑中跳跃。
她拿着戒尺追打他的时候,眼睛亮晶晶。
她收到他送的墨宝时,嘴上说着“有什么了不起”,嘴角却悄悄翘起。
不!不是的!
他试图抓住什么,可大脑混沌不堪,杂乱无章,卫照的那句话又在耳旁回荡:
“你从来没有,尊重过我。”
尊重。
他猛然抓住了这个词,这两个字也越来越清晰,可也越来越重。
他头痛欲裂,脑袋越来越沉。不待想得更深时,“吱呀”一声后,门被打开了。
封云川闻声侧首,是他的母亲,武昌侯夫人。
武昌侯夫人见他苏醒,快步上前,坐至他床榻前方几步远的绣墩上,眼圈微红,拿着帕子,无声地拭了拭眼角。
母子俩一顿沉默。
武昌侯夫人无声打量着自家儿子的模样,一副魂不舍守、万念俱灰的了无生机样子,终是没忍住,打破了沉默,声音哽咽而沙哑。
“我的儿……”她的每个字都像含着血泪,迟滞哽咽,“你自小到大,祠堂家法无数回,战场上刀剑穿胸,为娘也没见过你这般……这般死气沉沉过。怎么一遇上她卫照的事,你就……你就非得这般疯魔不可?”
“她出嫁,你悄悄送亲,见着人家进了施家,你才肯回来。”
“听说她流产,一个月的路程,你跑死了五匹马,只用了十天就赶到。最后见着人家夫妻和顺,举案齐眉,压根儿不需要你。”
封云川眼神闪烁,没有应声,只是无声地盯着承尘,冷寂空洞。
“娘就不明白,她究竟是给你灌了什么**汤?就有那般千好万好,好到让你连自己的前程、家族的安危数次不顾?那道折子也是能胡乱奏请的?你爹气得……”她说到此处,语调越发沉重,“你这几年,为了她,长安、蜀地、雍州……哪一处险地你没为她闯过?”
“为了她,你连圣命都敢违抗,千里单骑不要命地冲过去!结果呢?!”
她的语调拔高,目光悲伤,言辞之间是积压已久的心痛:“你看到了什么?!你回来又成了什么样子?!你的真心、你的前程,在你眼里就这般不值钱,随意为她糟践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诘问。
许久,封云川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回答他母亲的一番质问,只是平静又固执道:
“……娘,可她和离了。”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病态的偏执。
“她如今不是施夫人,只是卫照。”
止这一句,武昌侯夫人所有的话语和没有表尽的情绪,统统被堵了回去。
最终,只余一句沉重叹息。
她看着儿子,几次启唇,而后,满是疲惫和茫然:“川儿,你告诉娘,你到底……图什么啊?”
图什么啊。
封云川被问得怔住,脑子里浮现出那个鹅黄色身影。
图什么?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他图她什么,而是她就像一道璀璨的光,蛮不讲理地撞进了他的生命里,从此,再也抹不掉。
打从十三年前初遇开始,他的眼睛就黏在卫照身上,甩也甩不掉。
家世、才貌?
不,绝非如此。
那可是初见时就能扇他一巴掌的卫照。
他出身侯府,幼时在军营长大,七岁时回到长安给齐王做伴读,走到哪里,都是无数人吹捧的侯府二公子。
十三年前,他在御花园抓蛐蛐儿。
一眼瞄见柳树下有个鹅黄身影,手里抓着只翠绿蛐蛐儿,品相极好。
他心道小女娃玩什么蛐蛐儿,蹿步上前一把夺了去。他还没来得及为蛐蛐儿欢呼,就狠狠吃了她一巴掌。
她根本不给他反应时间,抓了蛐蛐儿反身就走,话都不多说一句。
他呆愣着摸着脸,一直跟随她离去的背影,头发丝都透露出震惊,这小女娃手劲还挺大!
后来在文德院看见她站在清河公主身旁,他无意识摸上脸,谁知她仿佛从没见过他一样,若无其事对他行礼问安。
打那之后,逗她,成了伴读生涯最大趣事。她一开始还装得四平八稳,时间一长,也容易炸毛,他又一点点替她把毛捋顺了。
直到七年前围场春猎,骇人的熊冲破围障,一路冲进人群里,她明明比清河公主还小一岁,愣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握着一把毫不趁手的大刀,直直挡在公主面前。
他被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全身冰凉,慌忙拉开大弓。
他看着她惨白的脸,只觉得自己也仿佛快死了,张口骂了句:“你是女子,拿什么刀!”
她魂儿都没归位,还记得驳斥他:“谁说女子就不能拿刀了!”
再后来,他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了。
蜀地那会,齐王要给他牵媒搭线,他看都不想看便说“这个没有阿照头发黑”、“那个瞪人没有阿照眼睛圆”、“没人比她巴掌响”。
谁都比不上她。
封云川缓缓闭上眼,侧头转向里间。
半晌,他才勉强挤出声音,同他母亲一样,带着茫然和痛苦。
“……我不知道,娘。”
“我能图什么?”
“我只是……没有她,不行。”
他睁开眼,眼神虚空,眼前仿佛是过去五年的行尸走肉情形,声如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她在的长安,如同一座坟。我活着,同死了没什么两样。”
“这五年……每一天,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甚至一度……想与青灯古佛做伴。”
“只有她回来了,长安城……才是活的。”
武昌侯夫人彻底怔住了。
这早已不是年少慕艾的冲动,而是一场深入骨髓的痼疾。
她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抱紧儿子,却在快要触碰到时,逐渐收紧了拳头。有冰凉水珠,滴落在封云川的手背上。
她的儿子,不是疯了。
他是早就病入膏肓了。
她心中也更加不安,暗暗下定决心,即便刮骨疗伤,她也要除尽毒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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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卫照深居简出,年节的一切邀约也几乎都谢绝了,只同清河公主时常窝在暖阁内。
书桌角落,一本《西京杂记》摊开来,上面还有几个隐隐约约的字,似乎露出“九层博山香炉”几个字。
另一头,狼毫笔尖饱蘸墨汁,落在雪白宣纸上,运笔利落,很快晕染开,一只兔子跃然纸上。
卫照运笔作画,清河公主在一旁吃着樱桃糕,与她闲话:“听说近来卢尚书府闹鬼了。”
“闹鬼了?”卫照惊诧,回应她一眼。
“他家厨房这几日,晚上总传来异动。一开始以为是耗子,便没在意。结果昨晚,有下人撞见了,好大一团黑影!”清河公主比划着,唇角还沾着一点残渣。
卫照见她的模样,也被逗乐了:“那黑影是什么?”
“原来,那日卢仙仙被王芷柔讥讽后,这几日回府,什么东西都不肯吃了,誓要让自己扶风弱柳。不过,”她抖了抖手上的残渣,“她哪里受过这种罪,是以,白日不进食,夜夜翻膳房。”
“……何苦来哉?”卫照叹口气,最后一笔也收束,搁下笔,目光落在画上。
“这些日子你画了许多幅,如今画技真是越来越精进了。”清河公主净手后,也凑上前,“对了阿照,上回你让我寻的工匠,已经找到了,是一等一的好手。另外铺面、杂役也都寻到了,全签的死契。”
卫照继续盯着纸面,行云流水,笑意盈盈:“拿去裁剪罢。”
清河公主乐得一拍掌:“那可好!你初次同我讲的时候,我便觉得妙极!如今一切准备妥当,便只等元宵宫宴这个好时机。”
她凑近卫照,又一脸赞叹地望着她:“不愧是阿照,想出这样的法子,到时候必定技惊四座!”
“技惊四座固然好,但五娘,”卫照笔锋未停,语气温和却隐藏着一丝野心,“我更想让它利惊四座。”
清河公主一愣:“利?”
卢仙仙的事叫她心中想法更是坚定,卫照语气笃定:“长安城的繁华中,又淹没了多少女子?这书画灯屏,若能大放异彩,我便来做女子的口与刀。”
清河公主看着旧友,目光越来越欣慰,这样明艳自信的骄阳,才是从前的卫照。
“当初在施家时,我便提过想做书画雅集,可他觉得有伤风化,将我的画笔纸张统统收走。”她看着画中奔月的嫦娥,目光中尽是满足,“如今,我终于能得偿所愿了。”
听到卫照提起在施家的时候,清河公主恨得牙根痒痒,又见她并不在意,心里更是放下心来。
略一思索,清河公主还有些疑虑:“不过,真要匿名吗?用卫照这个名字不好么?到时候好叫满长安的人都瞧瞧,什么才是真的女中豪杰才好!”
卫照放下画笔,仔细端详着完工的画,不在意道:“倒不是卫照这个名字不好,只是时机不对。和离一事,本就满城风雨,如今再加一个售卖书画,又是流言纷纷。到时候,许多双眼睛盯着,只怕想安心画画也不成了。”
清河公主忿忿不平:“那起子杀才,到时候谁敢乱嚼舌根,定叫封……我拔了他的舌头!”
“风言风语不打紧,左不过今日说我,明日说她,不足为虑。”卫照有些无奈,“实在是……烦得紧,能少一事便一事罢。如此,我还能多画几幅。”
清河公主闻言,点点头:“你放心阿照,此事你知我知,我绝不透露给第三人,连我六哥也不说!就等宫宴一到,定叫你这名头,一夜响彻长安城!”
卫照莞尔一笑。
清河公主看着她的笑,脑子里又想起前几日的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问了一句:“阿照……你那日……当真再没有一点留恋了?”
卫照的笑愣怔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初:“五娘,十几年的情分,他依旧不明白我要什么。他除了抢,还会做什么?”
“施伯胥囚禁我,他的折子亦如之。”
“若他学不会,那点留恋,不要也罢。”
说完,她不再多言,继续从容作画。
十三年前初遇的景象却爬上心头。彼时依旧,他抢走了她手上的蛐蛐儿,却叫他吃了她一巴掌。
这么多年,还是一个抢,一个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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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侯夫人离去没多久,齐王便推门而入。
封云川这模样,这几天他都放心不下,几乎日日待在武昌侯府。
他端着瓷碗走近后,把碗递到封云川手边:“喝吧。”
封云川木木地接过碗。
他喝药的时候,听见齐王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在说:“我还当你封大将军是铜皮铁骨,原来也是肉做的。如今顺心了,把自己作践成这样子。封二啊封二,你可真是叫我开了眼,大虞朝还能出你这号情种?”
他端着空碗,一片茫然,魂魄都仿佛未归位。
一看他这副鬼样子,齐王就心软了。
每每遇到阿照的事儿,他就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上回那么大的动静,差点……还是他把他给捞回来。
齐王也是拿他没辙:“行了,大过年的,别一副死了没埋的模样。我替你打听了,阿照,她没事,卫家也没事。”
封云川的眼珠动了一下,嘴唇干裂,声音干涩嘶哑:“……她,在做什么?”
齐王觉得有点好笑:“能做什么?听五妹说,关起门儿来在画画,倒是比你这活死人的样儿强得多。”
闻言后,封云川陷入了更深的茫然中。良久,他扯着嘴角轻声说了一句:“……是吗。那很好。”
他也不知道好在哪里。
前面有妹妹问为什么内监自称奴婢,其实奴才的称呼是清朝的产物,这之前自称奴婢比较多。
比较好奇有人看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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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深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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