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的第三年冬,北疆大捷,镇北将军萧寒怵奉旨回京。
马蹄声踏碎皇都的寂静,裹挟着关外未散的烽烟与风雪,由远及近。
铁蹄叩在青石长街上,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回响,伴随着冰冷盔甲相互摩擦、撞击的铿锵之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凛冽地荡开,平添了几分彻骨的寒意。
“将军,到了。”
副将柯桓率先翻身下马,动作干练利落。他快步上前,将手中那枚沉甸甸、代表着镇北军无上荣光的玄铁令牌,交由宫门前值守的侍从审查。
那侍从不敢怠慢,双手接过令牌,触手一片冰凉。
他就着宫灯昏黄的光线仔细验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柯桓身后——那匹神骏异常、通体乌黑的战马之上,端坐着一个人影。
侍从的心猛地一紧,一股没来由的凉意自脊椎骨窜起。
像。
太像了。
灯光勾勒出那人挺拔如山岳的轮廓,昏黄的光线在他冰冷的铁甲上流淌,那张隐在阴影下的面容,其眉眼、其气度,简直与多年前那位战死沙场、名动天下的老萧将军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恍惚间,竟让人疑心是英魂自黄泉归来。
他稳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身形伟岸,目测竟有八尺有余,人与□□那匹同样沉默、同样矫健的黑色骏马仿佛是由同一块千锤百炼的黑铁铸就,浑然一体,透着一股沙场特有的沉凝与煞气。
战马不耐地轻刨前蹄,每一次粗重的吐息都在凛冽的空气中化作一团浓郁的白雾,旋即又被寒风吹散。
他身上那副玄色铠甲暗淡无光,布满了刀劈剑凿的深刻凹痕与岁月侵蚀的斑驳,一些深深的刻痕里,甚至浸染着难以洗净的、暗沉的红褐色锈迹……
侍从慌忙止住心中翻腾的惊悸与思绪,不敢再多窥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房,快步上前,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声音在寒冷的夜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恭迎萧将军得胜归来!小的这就为您通传,请将军稍候。”
侍从引着萧寒怵与柯桓,穿过重重宫门。越是深入这皇宫的心脏,外间的风雪声便越是微弱,直至彻底被一种庄严肃穆的寂静所吞噬。
朱红的高墙,反射着光的琉璃瓦,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一切都在宫灯幽微的光线下闪烁着威严而疏离的光泽。
戍卫的禁军如同钉在地上的雕塑,甲胄鲜明,眼神锐利,与萧寒怵身后那些历经风霜、带着血锈的北疆铁骑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是权力**的顶峰,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
柯桓在最后一道宫门前被拦下,唯有主帅可入内觐见。
他担忧地看了萧寒怵一眼,萧寒怵却只是极轻微地颔首,示意他安心等候。随即,他解下腰间佩剑,交由一旁的宫廷侍卫,动作流畅,不见丝毫犹豫,仿佛卸下的并非傍身的武器,而只是一件寻常物件。
但柯桓知道,对于将军而言,交出伴随他出生入死的兵刃,无异于暂时交出了部分灵魂。
沉重的殿门被两名内侍缓缓推开,发出悠长而沉闷的“吱呀”声,仿佛开启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股温暖、甚至可以说是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龙涎香、暖炉炭火以及某种不知名香料的馥郁芬芳,瞬间将残留在萧寒怵铠甲缝隙中的北疆风雪寒意驱散了不少。与门外的清冷寂静相反,大殿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数十盏巨大的鎏金宫灯从高高的穹顶垂下,内中不知燃着多少儿臂粗的蜡烛,将整个空间照得纤毫毕现。
地面是光可鉴人的金砖,倒映着晃动的灯影和行走的人影,仿佛深不见底的湖泊。巨大的盘龙金柱支撑着广阔的殿顶,每一条龙都雕刻得栩栩如生,张牙舞爪,睥睨众生。御座高高在上,需仰视才见。
然而,殿中并非空无一人。
两班文武官员早已依序站立,文官绯袍玉带,气质儒雅或深沉;武官虽也着朝服,但与萧寒怵这一身战场带来的杀伐之气相比,他们的英武更像是一种规整的仪典。无数道目光,在殿门开启的瞬间,便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之上。
好奇、审视、钦佩、忌惮、冷漠……种种情绪隐藏在一张张看似平静的面孔之下,交织成一张无形而复杂的网,悄无声息地向萧寒怵笼罩而来。
低低的、压抑的议论声如同蚊蚋,在宽阔的大殿中形成一种模糊的背景音。
“这便是萧寒怵?” “好重的煞气……” “果然虎父无犬子,这眉眼,像极了当年的萧大将军……” “北疆苦寒,此番大捷,实属不易……” “陛下对他,可是恩宠有加啊……”
萧寒怵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两侧的任何一位大臣身上停留。
他的视线越过漫长的、铺着华丽地毯的御道,精准地投向了那九五至尊的宝座。
新帝赵珩,年仅二十二岁,登基不过三载,此刻正端坐于龙椅之上。
他并未穿着最隆重的衮服,而是一身玄色绣金的常服,却依旧难掩天威赫赫。他面容年轻,甚至略带一丝清俊,但那双眼睛却深邃沉静,仿佛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城府与力量。他微微向前倾身,手肘撑在御案之上,目光沉静地注视着一步步走入殿中的将军,嘴角似乎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萧寒怵步履沉稳,每一步踏在光滑的金砖上,都发出清晰而坚定的声响,与他身上甲叶的轻微摩擦声交织在一起,在这寂静而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从光影交错中走来,从北疆的风雪与血火中走来,一步步走入这权利最核心的温暖与繁华之地。他身上带来的寒意似乎与殿中的暖香发生了无形的碰撞。
终于,他在御道中央停步,依照臣子礼制,单膝跪地,低头,抱拳。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的干脆,却不失恭敬。
“臣,萧寒怵,奉旨北征,赖陛下天威,三军将士用命,已破北狄王庭,斩首虏将,缴获无算。今班师回朝,交还圣命!”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金属的质感,穿透大殿内的暖香与私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甚至隐隐有回声激荡。
这一刻,所有的窃窃私语都消失了。大殿内静得能听到蜡烛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皇帝赵珩并没有立刻让他起身。他的目光在萧寒怵低垂的头颅和宽阔的肩背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仔细审视这件刚刚为他立下赫赫战功的、染血的利器…
片刻的沉默,对于殿中跪着的人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充满了无声的威压与试探。
终于,皇帝开口了,声音清朗而温和,打破了沉寂:“萧爱卿,平身。”一瞬间,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大殿上空交击。皇帝的目光锐利而深邃,仿佛要穿透萧寒怵的瞳孔,直窥他内心深处的一切。
而萧寒怵的眼神,平静、沉稳,甚至可以说是一片荒芜,如同北疆深冬的雪原,将所有情绪都掩盖在极致的寒冷与平静之下,唯有深处,隐约闪烁着一丝不易捕捉的、历经生死淬炼出的坚毅与锋芒。
皇帝嘴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些:“像,果然像。朕虽未曾亲眼见过老萧将军当年风采,但观宫中画像,爱卿与令尊,几乎别无二致。”
这话听起来是赞赏,却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入了某些隐秘的角落。殿中一些老臣的目光微微闪烁起来。
谁都知道,老萧将军萧远山,当年是为何战死沙场,其间又牵扯了多少朝堂纷争与旧怨。陛下此刻提起,是单纯的感慨,还是另有用意?
萧寒怵面色不变,声音依旧平稳:“臣,不敢与先父相比。先父为国捐躯,乃武人本分。臣唯有恪尽职守,以继父志,报效陛下,卫我大周江山。”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谦逊,又表了忠心,还将话题引回了当下。
皇帝似乎满意了这个回答,轻轻颔首:“好一个‘以继父志,卫我大周’!爱卿此番北疆之功,朕已详览战报。以三万破十万,千里奔袭,直捣黄龙,扬我国威,壮哉!此乃朕登基以来,最大之捷报,亦是我大周十年未有之酣畅大胜!爱卿辛苦了!”
“为国效力,不敢言苦。”萧寒怵再次躬身。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此乃国之大体。”皇帝的声音略微提高,确保殿内每一个人都能听清,“萧寒怵听封!”
殿内气氛顿时更加凝肃。所有人都知道,重头戏来了。
如此不世之功,陛下会如何封赏?萧寒怵本就已是镇北将军,位高权重,再往上……众人心中暗自揣测,目光变得更加复杂。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出乎了一些人的意料。
“卿此番立下擎天之功,朕心甚慰。擢升卿为镇北大将军,总督北疆一切军政事务,许便宜行事之权。另赐金千斤,帛五千匹,京中赐府邸一座,良田千顷……”
封赏不可谓不厚,尤其是总督北疆军政和便宜行事之权,这几乎是给予了他在北疆绝对的权力,信任可见一斑。
但一些精于算计的老臣却暗自挑眉——这些封赏,看似极重,却依旧将萧寒怵牢牢按在了北疆那块苦寒之地,并未让其真正踏入中央权力的核心。陛下这是……既要用人,也要防人?
“臣,谢陛下隆恩!”萧寒怵再次行礼,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似乎对这足以令人疯狂的封赏毫无感觉,既无狂喜,也无不满。
“谢陛下。”萧寒怵依言站起身,但依旧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御座前的台阶上,恪守着臣子不得直视天颜的规矩。
“抬起头来,”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让朕好好看看,我大周的镇北将军,是何等的英雄了得。”
萧寒怵缓缓抬头。
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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