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抛下绳索之际,阿念已然支撑不住,沉沉向下坠去。
她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被捞出,又如何托上画舫。恍惚瞥向湖面的一眼,没找到落水的小童,只瞧见些涌动的气泡。
周围聚拢来许多娇艳美人,纤纤玉指掩住檀唇,惊叹声如软风轻烟。
“这个不是季郎君呀。”
“季郎君更小些,捞上来的瞧着倒像小娘子……”
她们纷纷望向倚着朱栏的年轻男子,轻声细语地问询:“裴郎,怎么办呢?”
舞伶们议论间隙,阿念一直在呕吐,将呛进肺腑的腥咸湖水吐到船板上。口鼻间香粉萦绕,不知谁的轻罗衫拂过湿冷面颊。她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换来男子一声呵笑。
“的确不是季郎君。”他状似惋惜地抚掌摇头,“我明明嘱咐不要认错人,夜里黑,船工救错了人,也不好苛责他们的罪过啊。”
船头还坐着七八个年纪相似的贵族子弟,皆宽袍广袖举止散漫,醉醺醺地嬉笑道:“还不赶紧派人再捞?裴七,你可是奉季三叔之命来接人的,人刚进吴郡就没了,你怎么跟他交待?
“不过,真将这外室子接回季家,恐怕裴七也落不着好,不如就此作罢,作罢!”
一群人说得热闹,无谁紧张落水幼童。
被唤作裴七的年轻男子,也只懒懒立于船头,温和笑意掺着几分漠然。
阿念打了个激灵。
——季氏三房,外室子,裴七郎君接人。
那些睡在货船上聆听的只言片语,拼凑成当下的现实。
她站不起来,干脆手脚并用,自轻纱香风的包围圈里挤出去,仰面朝向裴七郎君。
“我……我家主人……尚在湖中。”阿念脑子嗡嗡作响,乱七八糟的思绪疯狂流窜,“求郎君派人打捞,他身子弱,年纪也小,撑不住这风浪。”
裴七郎君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跪在面前的人衣衫破烂,裤脚袖口早已扯成坑坑洼洼的碎布,肮脏灰黄辨不出原本的颜色来。**的头发胡乱结块,身形干瘪细长,如此伏在船板上,教他想到蜘蛛,鞋虫,捡拾腐肉的乞丐。
偏偏她身上还在滴水。浑浊黑红的液体,滴滴答答,险些溅到他的鞋面。
裴七郎君微不可察地皱了下鼻尖。视线掠过阿念血淋淋的手掌足跟,打了个旋儿,重又落在她脸上。
小乞丐有双执拗坚硬的眼。
他眯起眼眸,不紧不慢问道:“哦?你家主人是谁?”
阿念脑中噪音渐次平息。她浑身虚软,心脏急促鼓动,右手却无比坚定地指向湖岸。
“我家主人,叫,季随春。”
她说,“许是风浪太大,他被推到岸边也未可知。”
湖面风平浪静,一派祥和。阿念紧紧盯着裴七郎君,潮湿眼底摇曳微光。像是那满船的红,溅进了她的眼睛,燃起簇新的火。
“裴郎君,愿不愿意救季随春?”
这话里的机锋算不得难懂。眼前这位裴七郎君显然并不乐意接送季随春,甚至在季随春失足落水后,故意指使人捞她上来,假作失误任由真正的季随春溺毙水底。
可是,季随春死了,应当对裴七有些坏处罢?
如果他能再次打捞“季随春”,甭管捞到的人对不对,总归行事名声好上许多。届时,他也可将失误推在阿念身上,怪罪这对主仆干扰了判断,致使他彻底延误救人时机。
阿念在赌,赌裴七郎君的利弊权衡。
赌赢了,萧泠就能上船。上船之后如何,再想办法,总不能让濒死的萧泠就这么没了。
赌输了,也许她会被抛入湖中,和方才那个季随春一样,无望挣扎着直至窒息沉没。
阿念固执地指着湖岸。直到膀子酸痛,眼花头晕,面前的男子终于弯起薄唇,道了声好。
“怀洲自然要救季随春。”他俯身靠近来,波光潋滟的桃花眼映着阿念狼狈模样,吐出的字眼傲慢得很,“只盼这位流亡至此的小娘子,再多转转脑子,为今夜供些新鲜的乐趣。”
阿念屏息不言,表情绷得僵硬。
画舫缓缓调头,朝岸边驶去。那缥缈轻柔的红光,渐渐照亮幽暗浓稠的边缘。
片刻之后,阿念寻见了岸边斜躺着的萧泠。他的双脚还浸在水中,身子一动不动,脸色白如素绢。
阿念以为他死了。
可当船工将人抱上来,她贴着心口摸了又摸,探到一点微弱的跳动。
“还有救。”阿念抱住萧泠,急切道,“裴郎君,他还有救。”
裴七郎君打量着阿念怀中的孩童。只一瞬,他神色微变,要来一柄玉如意,挑开萧泠糊满了泥水汗渍的中衣。
后颈领口内缘,黯淡金线绣着螭龙纹样。
赶在其他人窥见绣纹之前,裴七郎君掩住衣襟。
“来人。”他传唤僮仆,“送他们去客厢歇息,请宋医官瞧瞧。”
这却是阿念未曾料到的转变。茫然的欣喜只冒了个头儿,便化作铺天盖地的警惕与后悔。
她确实忘了,忘记萧泠衣裳里边儿有这种宗室纹样。她也没想到裴七郎君一上来就掀衣服。
究竟哪里露了破绽?
萧泠的皇子身份一旦被拆穿,她和他会不会命丧于此?不,不对,也许萧泠还能被押送回建康,而她自己,只会落得个惨死下场。
她从尸山血海里逃出来,熬过了那么多个日夜,如今却要死在他人手中么?
思绪纷乱间,阿念被送入客厢。萧泠也被人抱了进来,仔仔细细摆在榻上,与阿念仅存一臂之隔。
客厢狭小但奢靡,榻是软的,枕头香的,阿念躺在丝绸软榻上,望着昏迷不醒的萧泠,几乎生出种无端的恨来。
可这恨意迅速消弭干净。
她想起落井的嫣娘,燃烧的尸堆,折了腿坐在地上的孩童。想起那些个拥挤绝望的夜晚,发热的萧泠紧紧靠过来,生怕她离开。
萧泠说,阿念是个心狠的好人。
这话只对了一半。她想,她的确是个好人,心却不够狠。连那趁火打劫的应福,在没有冒犯她之前,她也从未与他闹过红脸。
医官进来了。跪在榻前,替萧泠剪开绫裤,拆解嵌入肿胀烂肉的竹片。又用药酒浇了细麻布,准备清洗腐烂伤口。
浓烈的药味儿溢满客厢,阿念很想再清醒些,眼皮却止不住地往下坠,拖着她陷入温暖黑暗。
这一觉睡得极沉,没有碎梦,亦无痛楚。到后来,耳边似乎又飘来靡靡乐声,不知何人在和曲而歌。
那些仓皇血腥的旧梦,便随着这乐声拆解破碎,飘零四散。
阿念。
有人在唤她。
“阿念,阿念。”
肩膀被拢住摇晃。阿念竭力睁开双眼,模模糊糊望见身侧萧泠。冷玉似的小人儿裹着绢裳,墨发披散肩背,愈发显得白是白,黑是黑,如同仙境里走出来的玉童。
“总算醒了。”他松一口气,转而去端案几汤碗,“你睡了两夜一天,服药更衣都没动静,我真怕……怕你醒不过来。”
那汤碗小巧精致,不过酒盏大小。萧泠却端不起来,手指抖抖索索的,将要倾斜泼洒之际,另一只玉白的手稳稳接住。
阿念这才注意到,客厢里多了个人。
容颜清雅的裴七郎君,就坐在榻边,如今探着身子接住汤碗,放也不是喂也不是,面上露出微妙而不失礼节的笑容来。
“这位贵客,怀洲进来已经半刻。你既要等这婢子醒来再与我交谈,现下她醒了,不如你我谈些正事。”
阿念看向萧泠。
萧泠心虚目移,握住她的手。这双手已被清理包扎过,不仅如此,身体其他伤势也都处理妥当。破麻烂絮换成了轻柔锦袍,打结发臭的头发也变得顺滑许多,并且泛着花瓣香气。
“这不是我的婢子。”萧泠强调,“她是我阿姊,你要谈事,自然与我们一起谈。”
说完又给阿念偷偷递眼神。
阿念悟了。这是压根儿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生怕说多错多,所以想先听听她的话头。
可她已经在裴七郎君面前用过主仆的说辞。
坏了,对不上。
她硬着头皮承认:“对,我其实是他阿姊,他还小,有什么事,郎君问我就好。”
裴七郎君端着瓷碗,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汤匙搅了搅,自汤底翻出些碎鸡骨来。不知怎的,阿念总觉得,这动作带着忍耐的杀气。
“建康大乱,昭王即位,吴地亦受波及。我虽尚未出仕,却也听得到风声,懂些关窍,只知有两位皇子出逃,正行搜捕,却不知何时多了位公主?”他掀起眼皮懒懒打量阿念,“且是位能屈能伸,着麻衣穿麻鞋,磨破了手走坏了脚还能将你带到吴郡的公主。”
萧泠张嘴,还想争辩,被阿念按住。
她明白裴七郎君的意思。做苦活儿的人扮不了贵女,在她昏睡之际,身上每一处茧子恐怕都被检查过。
同理,受冷落的皇子依旧是皇子。除了绣纹,裴七郎君定然有更笃定的证据,才会点出萧泠身份。
“所以,贵客在家中排行第五,还是第六?”他问萧泠。
萧泠抿住失血嘴唇,看向阿念,像只惶惶然的雀儿。多日生死相依的经历,已让萧泠对阿念生出特别的依赖。
裴七郎君循着目光,也看了眼她。
“五殿下骄纵暴戾,宫中奴婢苦不堪言。”他若有所思,“想来,眼前这位便是六殿下了。”
这话流露淡淡失望。
“六殿下名声微薄,身后空无一人。昭王生性多疑,必定会斩草除根,留你在此处,除了给裴氏招来祸患,无甚大用啊。”
好不客气的羞辱之言。
萧泠动动嘴唇:“郎君想要什么?”
“我裴氏虽书香世家,却无名臣功勋。”裴七郎君道,“我要不世之功,云台镌名。”
萧泠并不露怯,声音虚弱但清晰:“我在宫中,只闻吴郡裴郎善画美人,从不知有此野心。”
“乱世如此,谁无野心?”
“好。”萧泠点点头,“那你便不该说我无甚大用。你辅佐我,裴氏便在我身后,你押注我,怎知我将来不如五皇兄?”
客厢陷入久久寂静。他们彼此对视,半晌,裴七郎君起身。
“世上没有无本的买卖。你若有本事,便拿出来让我瞧瞧,我瞧得满意了,安心了,自然举全族之力送你回建康。”他端着碗离开客厢,临出门时,轻飘飘道,“至于你那婢子,为免夜长梦多,杀了罢。”
声音还没散干净,门口就挤进来两个粗壮奴仆,气势汹汹捉拿阿念。
“不准碰我!”
阿念滚下软榻,忍着脚底尖锐剧痛,跌跌撞撞冲出客厢。裴七郎君衣袂飘飘,已然登上楼梯,她连忙追过去,一路追到船舱外头,眼睁睁瞧着那人凭栏而立,倾倒瓷碗鸡汤。
“裴怀洲!”
阿念嘶声喊着,扑上去攥住裴七郎君的手腕。对方神情微怔,回眸看她。
“你杀不得我!你杀了我,他日后定然恨你,使你不得安生!”湖风呛进嘴里,逼得阿念眼睛泛红,“你留着我,他信我,我能为他做许多事,也能为你做许多事……”
她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她只想活下去。
她救了萧泠,但萧泠现在保不住她的命。她的命捏在这个人手里,微如尘埃,可凭什么尘埃就得悄无声息地消逝?
阿念不甘心。
她给他讲这一路来的遭遇,她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对萧泠而言无可取代。纯粹的善意此刻蒙上冷冽色彩,多了算计,多了权衡。每一个吐出来的字都陌生,每一次心跳都发出嘲笑的噪音。
恍惚间阿念又见到嫣娘的脸。对方讥笑着,冷冷问她,阿念,你认不认命,你还想不想做个守规矩的好人?
“我能派许多用场。”阿念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我能帮你看着他,帮你牵制他。他日后定然大有作为……你明明看得出来。”
裴怀洲静静地俯视阿念。片刻,目光又移向手中泼洒了汤水的碗。
“你于我而言,不过是这碗中鸡肋,有或没有,都算不得什么。”
他如此说。
阿念望向瓷碗,也不知怎么想的,猝不及防抢过碗来,仰脖大口吞咽着喝尽剩余鸡汤。那些碎散的鸡骨头,也被嚼得嘎吱响,咬成碎末残渣,一齐咽进肚腹。
太过拼命,她整张脸都憋得通红。额角暴起细细的筋,黑沉眼睛沁着泪。
“没有鸡肋骨了。”阿念哑声道,“这里只有一个我。你要不要我?”
裴怀洲久久无言。
似乎被这种粗莽的举动震得失语。
良久,他俯身抬手,用指腹擦掉阿念眼尾的泪。多情的桃花眼微微挑起,泄出些戏谑的笑意。
“可是,小娘子,这汤有毒啊。”
咣当,瓷碗自阿念手中脱落,在脚边砸了个粉碎。
她呆愣着,神情空茫茫一片。
裴怀洲肩膀抖动,忽而笑出声来,笑得眼尾泛红,嗓音缠绵。他推开她,拿绢帕拭了自己手指,轻声道:“我骗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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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戏弄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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