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下得没完没了。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秦淮河被笼罩在一片迷离的雨雾里，画舫凌波，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男女的调笑，顺着湿润的空气飘散开来，织成一幅繁华又颓靡的夜图。
萧寒渊立于岸边一株垂柳下，玄色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雨水顺着斗笠的边缘滴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他目光沉静，越过那些喧闹的船只，落在河心一艘不算起眼的青篷画舫上。
与其他画舫的灯火通明不同，那艘画舫只悬着两盏素白灯笼，在雨中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没有喧哗，没有歌舞，只有一缕琴音，清清泠泠地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那琴声很奇，不悲不喜，不争不抢，像是山间静静流淌的溪水，又像是雪后初霁时掠过松梢的风。在这片软红香土的秦淮河上，这琴音格格不入，却偏偏有种涤荡人心的力量。
萧寒渊微微蹙眉。他追踪“玉面狐”的线索至此中断，最后出现的地点便是这片河域。这琴声……太过干净，干净得有些可疑。
他压了压斗笠，身形一动，如一片黑色的羽毛，悄无声息地掠过水面，落脚在画舫尾部的阴影里。动作轻捷，未惊起一丝涟漪。
离得近了，琴声愈发清晰。他凝神细听，是一曲《忘机》。曲意源自《列子》，寓意忘却机心，与世无争。弹琴之人指法极高，意境空灵，每一个音符都圆润饱满，透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孤寂。
萧寒渊自幼习剑，心性坚毅冷硬，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更让他习惯了警惕与杀戮。此刻，在这琴音里，他竟觉得心头那根时刻紧绷的弦，微微松弛了几分。
他悄然移动，透过雕花的窗棂向内望去。
舫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壶清茶，一盏孤灯。
灯下，坐着一位青衣男子。
他低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手下的焦尾古琴。侧脸线条温润，肤色因久不见日光而显得有些苍白，薄唇抿着一个淡淡的弧度。烛光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像是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青玉，温润，却带着易碎的脆弱感。
似乎……只是个普通的琴师。萧寒渊心下判断。但他并未放松警惕，“玉面狐”最擅长的便是伪装。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雨声之中。
青衣琴师缓缓抬头，目光竟准确无误地投向萧寒渊隐匿的窗口，声音温和：“雨夜寒重，窗外客既已至，何不进来饮杯热茶？”
萧寒渊心中微凛。他自信隐匿功夫极佳，竟被一个看似文弱的琴师一语道破。
既已被发现，他便不再隐藏，推开舱门，迈步而入。带进一身凛冽的寒气与潮湿的水汽。
舱内暖意融融，带着淡淡的药香和清雅的墨香。
“冒昧打扰。”萧寒渊开口，声音是惯有的冷硬低沉。他摘下斗笠，露出完整的面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线紧抿，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影，英俊，却带着生人勿近的疏离与锋锐。
苏清音看清他的样貌，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恢复平静。他起身，执起茶壶，斟了一杯热茶，推至桌案对面。
“无妨。能闻琴音而至，便是有缘人。”他微微一笑，笑容清浅，如春风拂过静湖，“请用茶。”
萧寒渊没有动，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舱内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回苏清音身上。“阁下琴技高超。”
“过奖。”苏清音重新坐下，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带出一串零星的音符，“不过是寄情于此，聊以度日罢了。”他抬眼看向萧寒渊，目光清亮，“阁下冒雨前来，想必不是为了听曲。”
他的直接让萧寒渊有些意外。
“寻人。”萧寒渊言简意赅。
“何人？”
“一个惯偷，绰号‘玉面狐’。”萧寒渊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最后出现在这附近。”
苏清音闻言，轻轻“啊”了一声，神色间并无慌乱，只有些微的了然。“原来阁下是为此事而来。”他沉吟片刻，道：“三日前，确有一形迹可疑之人欲强登画舫，被我的侍从驱离。听闻他后来往城西去了。”
城西？与他之前追踪的方向南辕北辙。萧寒渊眸色转深，判断着话语的真假。
“阁下似乎并不惧我。”萧寒渊道。他周身煞气虽刻意收敛，但寻常人靠近仍会觉得不适，这琴师却泰然自若。
苏清音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苍白的指尖映着天青色的瓷杯。“我观阁下眉宇间虽有肃杀之气，眼神却清正。非是奸邪之辈，何惧之有？”
就在这时，画舫微微一晃，一个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踏上船板。
“公子！”一名身着灰衣的侍从掀帘而入，神色焦急，看到舱内多了一个陌生男子，话语顿时卡在喉间，警惕地看向萧寒渊。
“何事？”苏清音温声问。
侍从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坊主张员外家……出事了。张夫人她……像是中了邪，突然发起狂来，伤了好几个下人，现在情况危急，张员外派人来，想请公子过去一趟，看您的琴音能否让她平静下来。”
苏清音蹙眉：“怎会如此？可请了大夫？”
“请了，都束手无策。说是……像是得了失心疯。”
萧寒渊心中一动。张员外是本地富商，也是“玉面狐”上次作案的目标之一。这其中会不会有关联？
苏清音起身，对萧寒渊歉然道：“阁下也听到了，急症如火，清音需往张府一行，恐不能招待了。”
萧寒渊目光扫过他单薄的身子和苍白的脸色，这样的雨夜出门……
“我与你同去。”话出口，连他自己都微微一怔。他本可借此机会去城西探查，为何……
苏清音也有些意外，看向他。
萧寒渊避开他的目光，语气依旧平淡：“或许我能帮上忙。”他补充道，“我对这类‘怪病’，略有经验。”
苏清音看着他冷硬的侧脸，没有拒绝，轻轻点头：“如此，有劳了。”
张府一片混乱。
还未走进内院，就听到女子凄厉的尖叫和器物摔碎的声音。下人们远远站着，面露惊恐，不敢上前。
张员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到苏清音如同见到救星，也顾不上他身后跟着的冷面男子是谁，急忙道：“苏先生，您快去看看内人！她……她完全不认得人了！”
卧房内，一片狼藉。张夫人披头散发，双目赤红，力大无穷，两个粗壮的婆子都几乎按她不住。她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神情狂乱。
苏清音立于门口，并未靠近，只是将怀中古琴置于廊下石凳上，盘膝坐下。
“按住她，莫让她伤了自己。”他沉声道，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目光沉静如水。指尖落下，拨动了琴弦。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响起，并不高亢，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萧寒渊抱臂倚在廊柱旁，冷眼旁观。他看见苏清音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揉按，一串宁静祥和的曲调流淌而出，如清泉滴入沸油，似春风融化坚冰。
奇迹般地，张夫人挣扎的幅度渐渐变小，赤红的眼睛里的疯狂稍退，出现了一丝迷茫。
琴音绵绵不绝，像母亲温柔的抚慰，像挚友低语的关怀。它不带有任何攻击性，只是包容，只是安抚，一点点渗透进人狂乱的识海。
萧寒渊的目光从张夫人身上移开，落在抚琴之人身上。
灯影朦胧，勾勒出苏清音专注的侧影。细密的雨丝飘洒在他周身，他却浑然未觉，整个人仿佛与琴音融为一体。他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苍白了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抚琴的手指依旧稳定。
这一刻，萧寒渊忽然觉得，这病弱的琴师身上，蕴含着一种远超他外表的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张夫人眼中的赤红彻底褪去，身子一软，昏睡过去。室内外，一片寂静，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苏清音手下渐渐收尾的琴音。
他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按在弦上，止住了余音。他闭了闭眼，长舒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夫人心神受创，需要静养。我已用琴音暂时安抚，后续还需良医用药调理。”他对张员外嘱咐道。
张员外千恩万谢，急忙让人送夫人去休息，又安排车马要送苏清音回去。
“不必麻烦，雨势已小，走走无妨。”苏清音婉拒，抱起古琴。
回画舫的路上，两人并肩而行，沉默在雨声中蔓延。
萧寒渊忽然开口：“你的琴音，很特别。”他很少主动夸人，这话说得有些生硬。
苏清音侧头看他，雨丝沾湿了他的鬓发，显得那双眼睛愈发清亮。“音由心生。心静，则音净。或许正是这份‘净’，恰好能涤荡污浊吧。”
“张夫人的病，并非寻常失心疯。”萧寒渊道，语气肯定。
苏清音脚步微顿，看向他：“阁下看出来了？”
“像是中了某种惑乱心神的药物或者……蛊。”萧寒渊目光锐利，“‘玉面狐’最擅用此道。”
苏清音沉默片刻，轻声道：“看来，阁下的追踪方向并未错。”
“你早知道？”萧寒渊停下脚步，看向他。
雨丝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朦胧的帘。
苏清音抬起头，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深邃：“我不知道‘玉面狐’是谁。但我相信，能弹出那般《忘机》曲的人，心中自有沟壑，非是池中之物。你寻他，必有缘由。而张夫人此事，若真与他有关，或许……我能借此，找到一些关于我自身之事的线索。”
“你自身之事？”萧寒渊追问。
苏清音却摇了摇头，露出一抹略带倦意的笑：“一些旧疾，陈年往事罢了，不提也罢。”他转而道，“今日多谢阁下相伴。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萧寒渊。”
“苏清音。”
名字在雨夜中交换，仿佛某种宿命的序章悄然掀开了一角。
“萧兄接下来欲往何处？”苏清音问。
萧寒渊看着前方雨幕中隐约可见的画舫轮廓，又看了看身旁之人清瘦的身影和苍白的脸。
“城西之事，不急。”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你的脸色很差，我先送你回去。”
苏清音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漾开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暖意。
“好。”
雨还在下，敲打着青石路面，敲打着屋檐画舫，也仿佛轻轻敲打在两个刚刚相识、却已悄然靠近的灵魂上。
长街寂寂，灯火阑珊，两道身影，一玄一青，并肩消失在江南氤氲的雨夜深处。前方是未知的迷雾与波澜，但此刻，这一段同行的路，却莫名让人感到一丝心安。
世间缘分，有时便是始于一个雨夜，一曲琴音，一次不经意的回眸，和一句脱口而出的、“多余”的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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