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秦淮河畔风平浪静,仿佛那夜的狂乱与追踪只是一场幻梦。
萧寒渊在画舫中住了下来。苏清音并未多问,只每日为他备好清茶,偶尔在月色尚好时,抚上一两曲意境高远的古曲。萧寒渊大多时候沉默,或是擦拭他那柄从不离身的乌鞘长剑,或是于船头静立,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河面与岸上往来的人群。
他在等。等“玉面狐”再次出现,等那隐藏在暗处的线索自己浮出水面。
苏清音的身体似乎因天气转晴而好转了些,咳嗽不再那么频繁,但脸色依旧缺乏血色。他有时会外出,或是应一些文人雅士之邀前去品茗论琴,或是去城中的旧书铺淘换几本孤本琴谱。萧寒渊有时会远远跟着,确认并无危险;有时则留在舫中,感受着那份难得的、带着药香与琴韵的宁静。
这日午后,苏清音又抱回几卷泛黄的书册,脸上带着孩童般的欣喜。
“萧兄你看,”他难得语气轻快,将一卷书在桌上铺开,“这是前朝琴师顾秋阳的手札残卷,我寻了许久,没想到竟在城南一家不起眼的书铺角落里找到了。”
萧寒渊对琴谱一窍不通,但见他高兴,便也走近看了两眼。纸上字迹古朴,旁边绘着些指法图解,在他看来,与剑谱的繁复招式也并无太大区别。
“顾秋阳的《孤鸿照影》,据说失传已久,这残卷上虽只余片段,也足够揣摩一番了。”苏清音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墨迹,眼神专注而明亮。
就在这时,舫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尖利的哭喊和男子粗鲁的呵斥。
两人对视一眼,萧寒渊身形一动,已无声无息地移至窗边,将窗推开一道细缝。
只见不远处一艘颇为华丽的画舫上,几名彪形大汉正推搡着一个抱着琵琶的少女,那少女衣衫有些凌乱,发髻散开,脸上挂着泪痕,正死死护着怀中的琵琶,不住哀求。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爹把你抵给我们百花楼,你就是我们的人!还敢跑?”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唾沫横飞。
“不……我不是……我爹他……”少女吓得语无伦次,浑身发抖。
周围已有不少船只围观,却无人敢上前。百花楼是本地有名的销金窟,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寻常人不敢招惹。
苏清音眉头紧蹙,眼中露出不忍之色。他看了一眼萧寒渊。
萧寒渊面色冷峻,握剑的手紧了紧,却并未立即动作。他在判断这是否是一个针对他们的局。“玉面狐”最擅制造混乱。
然而,就在那大汉伸手要去拽那少女的头发时,苏清音忽然拿起桌上一只空置的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一弹。
“叮——”
一声清脆悠长的鸣音,并不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那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震荡,让那几名大汉动作一滞,下意识地朝这边望来。
苏清音推开舱门,走了出去。他站在船头,青衫在微风中拂动,面色平静,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光天化日,强掳民女,诸位是否太过跋扈了?”
那横肉汉子见出来的是个文弱书生,先是一愣,随即狞笑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清音公子。怎么,想管我们百花楼的闲事?你这身子骨,经得起爷们儿几下?”
他身后的打手们也跟着哄笑起来,语气轻佻。
萧寒渊在舱内,眼神瞬间冰寒。他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苏清音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这位姑娘欠了多少银两?”
横肉汉子报了个数,颇为得意:“可不是小数目,清音公子莫非想替她还了?”
苏清音沉吟片刻,他的画舫虽雅,却并非豪富,这笔钱对他而言并非小数。他正欲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她欠的钱,我替她还。”
萧寒渊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玄衣墨剑,身形挺拔如山。他甚至没有看那些打手,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手指一弹,那薄薄的纸张便如铁片般激射而出,稳稳地嵌入横肉汉子身前的船板之上,入木三分。
这一手显露了极高明的内力与精准的控制力。
横肉汉子脸色一变,身后的哄笑声也戛然而止。他费力地拔出银票,看清面额,又惊疑不定地看向萧寒渊。对方身上那股久居上位般的冷冽气势和深不可测的武功,让他心生忌惮。
“钱已还清,人,可以放了吗?”萧寒渊的目光终于扫过去,那眼神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几人遍体生寒。
“放……放人!”横肉汉子咬了咬牙,知道今日踢到了铁板,不甘地挥了挥手。
那少女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到苏清音的船边,不住磕头:“多谢公子!多谢恩人!”
苏清音柔声道:“快起来,回家去吧,日后小心些。”
少女又磕了几个头,才抱着琵琶,匆匆上岸去了。
百花楼的人也灰溜溜地驾船离开,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围观的船只渐渐散去,河面恢复平静。
苏清音转身,看向萧寒渊,眼中带着真诚的感激:“多谢萧兄解围。”
萧寒渊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淡淡道:“举手之劳。”他顿了顿,又道,“你不该出去。若他们有刀兵,你当如何?”
苏清音微微一笑,指了指舫内那张古琴:“我有它。”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与自信,“况且,我知道萧兄不会坐视不理。”
萧寒渊一怔。这种被全然信任的感觉,对他而言,陌生而又……不坏。
两人回到舱内,苏清音看着萧寒渊,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萧兄似乎……并不缺银钱。”那张银票面额不小,他出手却毫不犹豫。
萧寒渊坐下,重新拿起布巾擦拭长剑:“身外之物。”他的语气平淡,仿佛那只是一堆废纸。
苏清音不再多问,只是将那卷《孤鸿照影》的残谱小心收好,轻声道:“今日之事,虽了,但百花楼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背后,据说是城西的赵阎王。”
“赵阎王?”萧寒渊挑眉。
“是本地一霸,掌控着不少赌坊、妓馆,与官府也往来密切。据说为人狠辣,睚眦必报。”苏清音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我们今日折了他的面子,他或许会找麻烦。”
萧寒渊眼中闪过一丝寒芒:“让他来。”他正愁找不到更多线索,若这地头蛇与“玉面狐”有所牵连,反倒省事。
然而,最先等来的,并非赵阎王的报复,而是一张意外的请柬。
傍晚时分,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送来一份烫金帖子,是给苏清音的。
“揽月楼诗会?”苏清音看着帖子,有些诧异。揽月楼是城中最高雅的酒楼,常举办文人集会,但他与主办此次诗会的刘侍郎并无深交。
“送帖的人说,久仰公子琴技,特请公子前去,一展清音,以助雅兴。”小厮恭敬道。
苏清音看向萧寒渊。
萧寒渊拿过请柬,仔细看了看,纸质精美,墨迹醇厚,并无异样。他又凑近闻了闻,除了淡淡的墨香,并无其他味道。
“刘侍郎是清流官员,风评尚可。”苏清音沉吟道,“只是这帖子来得有些突然。”
“你想去?”萧寒渊问。
苏清音点了点头:“刘侍郎曾对我有几分赏识,不好推辞。而且……”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听闻,刘侍郎府上,上月也曾遭窃,丢失了一幅不起眼的古画。”
萧寒渊眸光一凛。又是失窃,又是不起眼的旧物。
“我同去。”他放下请柬,语气不容置疑。
诗会定在明晚。然而,就在诗会前一天的深夜,画舫迎来了不速之客。
萧寒渊在短榻上警醒地睁开眼。他听到了极其细微的水声,不是鱼,是有人潜泳靠近。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隐在窗边的阴影里。
果然,片刻后,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自水中跃起,轻巧地落在画舫尾部,动作灵巧得几乎无声。那人身形瘦小,穿着一身紧身水靠,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
他在船尾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
萧寒渊正欲出手擒拿,却见那人身形猛地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低呼一声,动作变得迟缓起来。
就在这时,内间的珠帘轻响,苏清音披着外衣走了出来,手中拿着一支细小的竹管。他神色平静,看着那踉跄的黑衣人。
“阁下夜半来访,不知所为何事?”苏清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黑衣人又惊又怒,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声音嘶哑难听:“你……你用了什么?”
“不过是些让人手脚发软、口不能言的寻常药物罢了,附着在船梆的一些小机关上。”苏清音淡淡道,“防小人不防君子。”
萧寒渊从阴影中走出,剑未出鞘,但冰冷的杀气已经锁定了黑衣人。
那黑衣人见到萧寒渊,眼中更是骇然,知道自己彻底栽了。他试图挣扎,却浑身无力。
萧寒渊上前,一把扯下他的面巾,露出一张陌生的、带着几分猥琐的脸。不是“玉面狐”。
“谁派你来的?”萧寒渊声音冰寒,带着内力威压。
那黑衣人被他的气势所慑,加上药力,哆哆嗦嗦地道:“是……是赵爷……赵阎王……让我们来……来给这姓苏的琴师一点教训,砸……砸了他的船,毁了他的琴……”
果然是他。萧寒渊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苏清音却走了过来,仔细看了看那黑衣人的脸色和露出的手腕,忽然道:“你中毒了。”
黑衣人一愣。
萧寒渊也看向他,果然见他嘴唇隐隐发紫。
“不是我的药。”苏清音蹙眉,执起那人的手腕,指尖搭上脉门,片刻后,神色凝重地看向萧寒渊,“是‘梦南柯’的伴生之毒,名为‘蚀心散’,中毒者初期不易察觉,但会逐渐内力消散,心神衰弱……他中毒已有一段时日了。”
萧寒渊心头巨震。又是“梦南柯”!
那黑衣人闻言,脸色瞬间惨白:“不……不可能……赵爷他……”
“赵阎王定期给你们解药,对吗?”苏清音一语道破。
黑衣人颓然倒地,面如死灰。
萧寒渊与苏清音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与了然。
赵阎王,一个地方恶霸,竟然能掌控“梦南柯”的伴生之毒?这背后隐藏的东西,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深。
“看来,明日的揽月楼诗会,是非去不可了。”苏清音轻声道,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夜色浓稠如墨,而暗香已然浮动,危机如同潜藏在河底的水草,正悄然蔓延上来,缠向这艘看似平静的画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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