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书肃看着她灵巧的指尖在琴弦上勾出几个浅浅的音。
“薛少主,请。”柳月白虚按琴弦,“月白今日可否有幸见识一下溟沙岛上究竟有何等仙音。”
薛书肃看着对方清冷出尘的脸和怀里那张看不出价值的琵琶,脸上堆起惯有的笑容:“这位柳姑娘,咱们今天站在这比武擂台上,又不是什么乐坊雅集,要不这样,我给您唱个小曲儿,您就当听个乐子,咱俩算打个平手,如何?”
台下发出一阵哄笑。
谁不知道风篁院弟子不修刀剑,只以音律入武,琴声一起,便能勾魂摄魄,乱人心智。这薛书肃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无知者无畏,贻笑大方了。
柳月白置若罔闻,连客套话都懒得多说,只是淡淡吐出三个字:“小心了。”
她指尖一拨,不同于方才的漫不经心,琴音如潮水般荡开,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薛书肃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景物瞬间扭曲模糊,鼻尖甚至仿佛嗅到了美酒的香气,诱人沉醉。
他一咬舌尖,剧痛混合着血腥味让他骤然清醒,后背也出了一层冷汗。
好厉害的**之音!
柳月白指尖翻飞,琴音不出所料地渐渐转急。
银瓶乍破水浆迸,激昂澎湃的杀伐之音袭来,不再是诱惑,而是最直接的冲击。
薛书肃耳膜阵阵刺痛,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血气上涌,冲得他头脑发胀,眼前竟浮现出许多光怪陆离、并不属于他的记忆:一会儿是花团锦簇的烟雨江南,一会儿是漫天飞雪的荒凉塞北,还有……一张张模糊又陌生的脸。
他在混乱中拼命挣扎,试图保持理智,但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起,让他只想拔剑乱砍。紧接着,画面又是一变,他仿佛再次坠入某个夜晚,醉眼朦胧地栽进漆黑的大海,水淹没了他,他头疼欲裂。
台下的江檐蹙紧了眉头,忍不住拿起薛书肃早上交给他的水壶,先灌了一大口,然后小口小口地咽着。风篁院的音律最擅长勾动人的心魔,薛书肃看似玩世不恭,原来内心深处,竟也似压抑着不为人知的汹涌暗潮,不过柳月白的琴音虽也强势,但比起那晚苍江雨中的无孔不入,还差得多。
柳月白看着薛书肃那副即将失控的模样,嘴角微微勾起,她翻飞的五指渐慢,左手蹂弦,琴音再变,变成了幽怨哀歌。
这一下,凶险程度却丝毫不亚于方才的狂暴。
薛书肃只觉杀意与怒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的悲伤,他那看似光鲜实则空虚的人生,被这琴音无限放大:纸醉金迷下的彷徨,失望的眼神,众人的非议……仿佛所有人最终都会离他而去。最后,画面定格在江檐那张苍白清绝的脸上,他看着他,眼神冰冷而疏离,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活着,竟是如此孤独疲惫又毫无意义,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薛书肃的软剑“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地。
难道他想就此放弃,就此沉沦?
“薛书肃要输了。”见他心防已破,台下有人叹息。
“他什么实力还不清楚吗,能撑这么久,已经是难为他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胜负已定时,薛书肃突然做了个谁也没想到的动作。
他没有去捡剑,也没有试图运功去抵抗那贯耳魔音,他只是蹲了下去,用双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像个拒绝听见任何声音的孩子。
…… ……
这……算什么?
柳月白也明显一怔。
捂住耳朵,确实能一定程度上减弱琴音的威力,但这无异于自断臂膀,彻底放弃了所有攻击与防御,此刻她只需起身,随手一掌便能将他击落擂台。
然而,以她的骄傲,实在不屑于如此胜之不武,她冷哼一声,内力毫无保留地贯注指尖,琴音的穿透力陡然增强,即便隔着双手,也依旧钻入了薛书肃的脑海,搅动着他的神智。
但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蹲在地上的薛书肃,在死死捂住耳朵的同时,张开了嘴。
他竟然真的开始唱歌。
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歌,调子古怪至极,忽高忽低,歌词也含混不清,只能隐约听到“大海呀”、“美人呀”,反正不是什么文雅的词句,却带着一种野蛮的生命力。
他唱得大声又极其投入,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出的声音堡垒之中。那荒腔走板的曲调就像一把钝刀,粗暴地割裂了柳月□□心编织的的音律之网,裂口残缺参差。原本动听的琴音,被这毫无技巧却充满原始力量的歌声一冲,变得支离破碎,甚至显出几分滑稽来。
台下众人先是愕然,随后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了出来,紧接着,忍俊不禁的声音此起彼伏,许多人憋得满脸通红,肩膀耸动。
这哪是武林高手的对决?简直像是跟耍酒疯的泼皮吵架。
柳月白那张万年不化的清冷面容,终于出现了裂痕。
她的琴音乱了。
心绪一乱,灌注于音律中的内力便也迅速溃散,她强自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凝神静气,将琴音拔得更高,以绝对的技艺压过薛书肃的嗓音。
但薛书肃的歌声也水涨船高,而且还加上了动作,他一边扯着嗓子,一边用脚踏着擂台木板,打出了颇具节奏感的拍子,仿佛身处随波逐浪的甲板。
这一下,彻底击溃了柳月白的优雅从容,她感受到自己完全不是在进行一场高手间的较量,而她刻苦修习多年并引以为傲的音律攻击,在这种完全不讲道理的声音面前,竟显得如此无力。
突然,一声刺耳的断弦声响起。
柳月白因心神激荡,内力失控,用力过猛,竟生生绷断了一根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薛书肃的歌声也适时地停了下来,他松开捂着耳朵的手,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总算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咦,柳姑娘怎么不弹了?”
柳月白怔怔地看着自己怀中那把断了弦的琵琶,又抬眼看了看对面那个笑得一脸无辜的家伙,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她一言不发,抱着琵琶,转身径直走下了擂台。
薛书肃又一次以“智”取胜。
他站在台上,捡起自己的软剑,对台下神色各异的众人潇洒地一甩袖子,理了理额前散落的发丝,微笑着目送柳月白的背影,低声说了句:“柳姑娘承认。”
台下的哄笑声有些渐渐变成了惊叹,而玉琰之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荒谬!” 他暗自怒骂一声,然后亲自提剑,身影一闪,便迅速掠上了擂台,剑尖直指薛书肃,根本不给他任何拒绝或喘息的机会:“芙林山庄玉琰之,请教薛少主。”
玉琰之的家传剑法十分不俗,大开大合,气象森严,剑光一起,便如泰山压顶,瞬间将薛书肃所有可能取巧闪避的空间全部封死。
剑风凌厉,压得人喘不过气,这一次,薛书肃那些野路子的古怪身法和出其不意的招数失灵了。他被强悍的剑光逼得左摇右摆,险象环生,只剩下狼狈招架之力,落败显然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台下角落里,江檐一直静静地看着。
事实上,从薛书肃上台开始,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看着薛书肃用那滑稽的步法闪避流星锤,看着他撒出金锞子扰乱对手心神,看着他用最不成体统的方式唱败了风篁院的得意弟子……江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笑意。
然而当玉琰之含怒上台,将薛书肃彻底压入下风时,他那丝笑意便消失无踪了。他看得分明,薛书肃的左腿因方才躲避连续的下盘横扫招式已有些力竭,绝对无法避开玉琰之角度刁钻的下一剑。
那一瞬间,江檐拿着水壶的右手依旧稳如磐石,垂在身侧的左手却微微抬起,食指于袖中悄然一弹,一缕气劲,携着一根细若牛毛的冰针,破空而去,精准地刺入薛书肃左腿膝弯的委中穴。
擂台上的薛书肃只觉左腿一麻,像是被蚊子狠狠叮了一口,同时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一矮,竟险之又险地堪堪避过了玉琰之那志在必得的一剑。
连玉琰之本人也愣了一下,剑势出现了一丝停滞。薛书肃自己也有些懵,但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他借着这股踉跄之势,有点狼狈地退向了擂台边缘,试图拉开距离。
玉琰之岂容他逃脱,当下剑招一变,回手又一剑疾刺而出,剑尖寒芒闪烁,直指薛书肃心口要害,这一剑既快且狠,避无可避。
台下的江檐眉头又一次锁紧。他垂着的左手再次探出,这一次是五指并拢,借着理袖子空档将一股无形却强劲的掌风隔空印在薛书肃背上。接着,又一根冰针发出,悄无声息地刺入玉琰之持剑之手的阳谷穴,之后,第三根冰针发出,这一次的目标,是薛书肃的右手。
薛书肃只觉背后先是被人用力猛推了一把,整个人失了控,不由自主地向前猛冲过去,惊骇之下,他手上又一抖,凭着一点本能,将那柄软剑向前一递。
而玉琰之,正自信满满地等待着剑尖刺入,却万万没料到薛书肃会以这种同归于尽般的姿态反冲过来,他那招剑法的后续变化甚至还没来得及施展,又骤感手腕处传来一股刁钻的酸麻之感。
一声脆响,玉琰之只觉手上一轻,他的兵器,竟被薛书肃手中软剑,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硬生生被挑得脱手飞出,落在擂台之下。
全场,第三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比前两次更加彻底。
薛书肃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大口喘着粗气,看到对面玉琰之空着手,满脸的难以置信和震惊,呆立当场。
发生了什么?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赢的?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雷鸣般的喝彩与喧哗。
“好!!”
“神乎其技,真是神乎其技!”
“以弱胜强,四两拨千斤,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人群沸腾起来,各种赞美与恭维之词不绝于耳。在他们眼中,薛书肃好像不再是那个徒有其表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深藏不露、大智若愚的武学奇才。
薛书肃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荣耀弄得晕头转向,只能凭借本能挤出笑脸,应付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恭维。而在这一团混乱之中,他的目光却下意识地穿过攒动的人头,投向了那千机飘渺宗的位置。
江檐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处,他拿着水壶遥遥一举,然后隔着些许氤氲的雾气,迎上薛书肃的目光,脸上绽开一抹温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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