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惊秋梧桐落,暮云醉叶故人归。
初秋的傍晚,风里掺着凉气,天边暮色霭霭,寒鸦扑簌,呼嚎吵嚷皆匿在了疾风里。城门口倒是一反常态,热闹得很,叽叽喳喳,吵嚷不休。
“诶!今儿沈将军班师回朝,去瞧瞧,去瞧瞧!”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听说啊,那沈将军貌若恶鬼,嗜杀成性,是个实打实的炼狱无常,小心一剑给你脑袋搬家!”
城门外查得严,一辆普通马车在队列里寒碜得不像话,车前杵着一位儒雅公子同放行士兵掰扯着:“这位大哥,还行您通融通融,快些放行,我家主人赶时间……”
那士兵收了银子,翻脸不认人,忙推搡着男子,直往边上赶,“去去去,一边儿候着去,你赶时间,老子差事重要你时间重要?”
男子吃了瘪,转身上了马车,“这帮杂碎,狗眼看人低!”
帘后那人不慌不忙道:“何必为此动气,不值当。”语气淡得仿佛此刻被困于此的不是她。
不远处,一行轻骑踏沙而来。
为首那人,一袭深色玄衫,朱红作点,腰佩长剑,座下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凑近了瞧,竟是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
“属下恭迎将军班师回朝!主公特命我等前来迎将军回府。”来人领着一众皇城禁军跪在城前,将原先狭长的甬道堵得水泄不通。
队末俯首跪着的几人有些耐不住性子,一时间,交头接耳,窃语声一片。
谁料马背上那人不退反进,勒紧缰绳加速疾驰,马蹄卷着黄沙铿锵有力地踏在泥泞路面,听得人心跟着直颤。待到人前贴面方才勒马,马蹄高扬,鸣声响彻了半边天。
城门口一众军民皆屏气凝神,生怕被眼前这位活阎王一刀了结了性命。这沈将军果真如传闻中那般嚣张跋扈,目无王法!
突的,人群堆里一憨傻纨绔正使劲儿晃着胳膊唤他,“哥!哥!这儿呢!”
“德行!”沈长策一哂,利落收了马鞭,翻身下马。
数月未见兄弟,沈将军正欲投入那憨傻纨绔的温馨怀抱。
没曾想,城前领军横枪拦了他去路,沉眸冷声质问:“大漠一战将军驰援不利,乔中郎将至今下落不明,数十万将卒无一人生还。将军这个时候撤兵,是想将这燕京的牢底坐穿吗?”
沈长策顿了步子,回眸冷喝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构陷朝廷命官,高远,你好大的胆子!”话音未落,长剑出鞘,剑影无痕,下一瞬剑锋已抵上了那人的脖颈,见了红。
“莫冲动,莫冲动!”钱行挤过人群,忙讪笑道:“高督卫,此番阿策奉圣召归京,要杀要剐自有大理寺审。大人何苦揽这吃力不讨好活计,哪日蒙了个越俎代庖的罪名岂不血亏?今儿长策还有公事,代我向国公爷问个好,咱哥儿几个改日再约嗷!”
“你们进,他们不行。”高远瞥了眼城外的骑兵,起身让行。
钱行转头瞧见沈长策那犟种样,忙叩了两下他的腰,朝他挤眉弄眼嘟囔道:“祖宗,见好就收吧!”
沈长策缩了一身刺,低声吩咐随从,“安顿好兄弟们,低调行事。”
“解禁放行!”高远收了伪善的笑,饶有兴致地望着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杀意划过眼底,干脆狠厉。
一旁的马车里,主仆二人把话闲谈,冷观城门口这场闹剧。
“那剑少主您认得,垂首领命的是枭二爷,人前鲜少露面,背地里不知替沈氏父子做了多少腌臜事,若您不想蹚燕京这潭浑水,离那主仆二人远点儿准错不了。”文容温声提醒,“拦人的领头狗是新上任的皇城督卫,难得有个国公府出来的奴才同沈长策不对付,日子久了,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
“抄小道,走后院偏门。”帘后那人了然颔首,沉声吩咐道。
“得嘞!您坐稳咯!”马夫应声疾驰,道上一时尘土飞扬,迷得人眼发涩。
沈长策眨巴了两下眼睛,对着车屁股啐口大骂,“怎么驱车的?赶去送命呢!”
“送命谁比得过您呐?”钱行一把捂住嘴,奈何话已抢在手前头飞了出去。
“皮痒了直说,顺手的事儿,都兄弟,别客气。”沈长策揪住一股脑儿往前冲的钱行,话锋一转,“诶!你信里提到的那位抚琴的小郎君什么来头?”
不是,谁谢了?
刀剑无眼,钱行不敢同他叫嚣。
“潇湘阁的少主。我正要同你讲……”钱行忽的噤声,偏头狐疑打量着他,“话又说回来,您什么时候对这些风月事儿感兴趣了?”
“潇湘阁?”沈长策扯开话题,“我这才走了没几月,醉香楼里的莺莺燕燕你都赏倦了不成?”
“哪儿能啊!不过嘛,这潇湘阁里出了个美娇郎,一曲千金,一面难逢!”说着钱行敛了笑,低声道:“坊间有言,圣上为闻一曲毕,曾微服私访,豪掷万金。传着传着,道是死了的太子还魂,你说好不好笑?”
承德帝登基数十年,太后垂帘听政,其母族把持朝纲。以致外戚一脉稳据王权,如虎啸风,犹鱼之有水也。江山欲倾之境,无端冒出个野太子,实在蹊跷。
“你瞧见了?什么狗屁借尸还魂,多半是城头那些个长舌妇胡诌。”沈长策嗤笑道。眼尾眉梢满是笑意,同方才城下那位周遭一片肃杀之气的铁面将军真真儿是判若两人。
“算不得见过,只隔着珠帘,远远瞧过一眼,是个美人胚子。”钱行眉峰一挑,拖着调子调侃道:“怎么着?去瞧瞧?”
未经思索,沈长策一口回绝道:“瞧你个大头鬼!”
“诶!你去哪儿?”钱行问。
沈长策大步往前,“进宫。”
“进宫做甚?”钱行又问。
“述职,然后……”沈长策呲牙一笑,“请命做了你。”
此言激得钱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嘿!我发现你这人儿特爱较真儿……”钱行越说越没底气,话锋一转,他又支棱起来,“若我说此乃圣诏呢?”
沈长策有一瞬间恍惚,瞧见眼前手令,随即沉了脸,快步往城中赶去。
“带路。”
钱行什么时候开始给承德帝做事儿了?
沈长策无暇深想。
“诶诶诶!祖宗,那边儿!”钱行嚷着拽人回了正道儿,两人吵吵闹闹进了潇湘馆。
今日当值的掌柜是个年轻俊美的公子,瞧见来人忙起身相迎,
“钱二公子好。”目光掠过沈长策那张熟悉的脸,那位年轻公子笑意一僵,他问道:“今日二位爷想听谁的曲儿?”
钱行接过文容递来的曲谱,凑上前,执扇勾住了他垂至胸前的一缕青丝,调侃道:“文容,才几日不见,你这张脸生得越发俊俏勾人了!”
许是平日里听惯了此等撩拨之言,文容也不恼,抬指拂去扇骨,笑了笑,“不过是敷了些薄粉,跟着他们胡乱描画了几笔,公子抬爱了。”
瞧见文容,沈长策心中了然,只充个聋子杵在钱行身侧打量着阁内陈设,一副九曲红尘世外客,全凭钱二公子做主的懒散模样。
阁内不大,连廊倒是不少。一应陈设清雅别致,厢房与厢房之间所隔甚远,细丝薄纱随处可见,放眼瞧去竟有些曲径通幽的趣味。阁内无炉鼎,不知何处燃着特质的香料,果香伴着松木香,无为有处有还无,叫人闻不真切。
眼瞧着二人沉浸其中,聊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沈长策抬腿猛地给钱行小腿肚来了一脚。
钱行吃痛,硬是挨下了这一脚。他稳了步子,笑问:“今儿春和公子可接客?”
未及文容答话,沈长策从腰间捞出半块成色极佳的龙纹玉珏,抛向他,“见与不见,待你家公子见过此物,再作定夺也不迟。”
文容瞧见此物一愣,原先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沉了沉,随即接过玉珏,含笑颔首告辞,急匆匆往后院儿去了。
待文容一走,沈长策便往身侧檀木椅上一瘫,仰面呼出一口浊气,闭目养神。
钱行蹙眉问:“那是何物?”
沈长策漫不经心地回道:“府中旧物。”
他掀了掀眼皮,视线掠过那扇隔断前庭后院的水墨屏风,有些不满,“知道是谁还带我来,嫌我日子过得太安生不成?”
“你就不好奇?你看看,你看看这副嘴脸!”钱行伸手指着他鼻子,“不说罢有些人又要问,来了吧又不乐意,现在走也没人拦着你。”瞧着沈长策冷下来的面色,钱行越说声儿越小,心里直打鼓。
不一会儿,文容自屏风后探身出来,“在下眼拙,多有怠慢,烦请二位同我来。”
沈长策偏头唤了声,“愣着作甚?跟上!”提剑起身往后院去了。
谢祈安住的这处院子不大,采光倒是极好。庭中槐树挺立,枝叶如瀑。树下落蕊铺满地,藤椅布满尘,想来许久未有人坐了。小院四周环着脆生生的绿竹,冷冷清清的。院内也没个人走动,静得不像话。
若非文容引路,料谁也想不到此处是阁中主院。
棉帘一掀,屋内暖融融的热气直往人面上扑。沈长策愣了愣,刚入秋,十月天还称不上冷,屋内便燃着上等的银霜炭。
他狐疑打量着屋内的一切,一时竟分不清是这位声名远扬的旧相识疯了,还是他疯了,真是钱多烧得慌!
屋内一应陈设雅致不俗,案有插花,诗书满架。大到金丝楠木床榻,小到桌上那套天青釉冰裂茶盏,桩桩件件,无一不昭显着这间屋子的主人非富即贵。
温润如玉的男声隔着珠帘从青纱帐幔后传来,“在下谢祈安,幸会。”
待文容拉开帐幔,钱行不觉惊叹道:“艹,当真是美得雌雄莫辨!”
要不说这小道消息灵通。
文容闻声剜了他一眼,忙沏好茶,拽着钱行悄声退了出去。
沈长策循声望去。
榻上那人一袭青衣素衫,骨节分明的手撑着床沿,透着些病态的白。青丝半绾,一双桃花含情眼,泪痣点,浑身上下满满的书生气。只往那儿一坐,便勾得人心神荡漾。比起前些年牙尖嘴利的模样,她倒温顺乖张了不少。
倒真应了钱行那句“雌雄莫辨”,若非先前知晓谢祈安是男子,光凭这副扮相往那儿一靠,谁分得清榻上那人是个文弱书生还是美娇娘呢?
莫非是现世因果现世报?
沈长策盯着人愣了好半晌,回过神来才发觉,榻上那人也在打量着他。
谢祈安面上始终挂着笑,“将军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沈长策倒是自来熟,抬腿往窗边矮塌上一坐,端起案上的茶盏抿了几口,“你不认得我?”
“不认得。”瞧见少年那熟悉的脸,谢祈安心中有了数,“那块玉珏我认得。”
沈长策面上笑,“剑不认得?”
谢祈安拢了拢肩上欲坠的狐裘,坐到他对面,“鸦九剑谁不认得。”
“我当你是个瘸了的。”沈长策森然一笑,“再不济,也半截入土了。”
谢祈安迎面坐下,面不改色,“哪儿能啊,幸得将军这般惦念,在下怎么舍得?”
“你倒是张口就来!说说吧,圣上命我护你,国公遣我杀你。”沈长策忽地伸手扼住谢祈安的脖颈,越笑越冷,“公子若是我,该当如何?”
“咳咳——”谢祈安喘不上来气,面色苍白如纸,“在下不过是卖曲讨个生计,将军何苦难为我?”
沈长策冷喝,“难为你?”
“汝若只是个风姿绰约的美人儿,我又何苦来这遭,找人抹干净脖子埋了便是。”他拖着调子戏谑道:“您说是吧?”
“将军倒是……”谢祈安顿了顿,“己所不欲,乐施于人,作风一如往常,惯会倒打一耙。”
沈长策生平最痛恨旁人替他回忆灭门之祸,他双目猩红,大掌越发用力,恨不能将谢祈安活生生掐死。
像谢祈安这样的人,把她舌头割了,捆起来关家里才会安分。
“松…呃、松开!”
谢祈安喘不上气来,她摸过腰间匕首,用尽了力往沈长策颈侧刺去。
沈长策一把擒住她的手腕,生硬地拍在矮桌上,硌得她生疼。刀锋划过谢祈安的指骨,连着一行血迹,牢牢钉死在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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