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茶水触及皮肉,灼得人生疼。
沈长策垂在身侧的手松了松,低声道:“乔中郎将已死,漠北一战缴获的五十万两黄金已入姑苏府库。路上失窃的那封密信,我已加派人手去寻,还望父亲耐心等些时日。”
乔中郎将一生驻守凉州城,起初他不过是沈母苏氏一个叫不上名儿的远房亲戚,又是庶子,不受家中待见。昔年战乱,乔旬一家上京寻亲。幸得沈父照料提拔,在军中给他谋了个差事,不至于饿死。
沈长策在凉州城的头两年,蒙他诸般照拂,日子要好过不少。与其说二人是上下级同僚,倒更像父子。
那只隼是乔旬送他的十七岁生辰礼。大燕律法严禁凶禽猛兽入京,沈长策回京前只得将其安顿在凉州城里。
闻听此言,宋崇羽方敛了几分怒色。
见状,沈长策闷声提醒,“父亲,谢祈安杀不得。”
“杀不得?”宋崇羽反问,“待他入主东宫之日再杀?还是待这天下易主再杀?只有他死了,你长姐肚子里的孩子才能坐稳大燕的龙椅!”
沈长策提了音量,“父亲,你明知他是太子!圣心所向,如何杀得?”
“太子又如何?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罐子!来日他坐上龙椅,剑锋所指便是从小疼你的长姐!”
宋崇羽如此笃定,想必宋舒缇肚子里的孩子是个男胎,就算不是,他也会神不知鬼不觉演一出偷梁换柱。
“儿子明白。”沈长策了然。
“景明啊,这些年宋家待你不薄……”宋崇羽扶起沈长策,叹道:“若学不会居安思危,坐以待毙,外戚一脉早晚会被新帝绞杀干净。为父乃一家之主,为宋氏的未来多谋划几步何错之有啊?”
说罢宋崇羽冷色看了眼地上已直不起腰的青年,背过身子吩咐道:“枭二!好生照看你家主子。”
“是!”
沈长策无言,扶枭二往偏院去了。
“何苦受这冤枉罪?他问什么,告诉他便是!”沈长策有些恼,他怨枭二是个实心眼儿,更是气如今自己势微谁也护不得。
枭二笑应,“不过是些皮肉伤,不打紧。”
沈长策叹了口气,“我房中还有些药,回头叫盛妈妈捎给你。”
“多谢将军!”
沈长策说:“行了,回去歇着吧!这两日不必当差了,什么时候伤好全了,再来见我。”
“属下领命!”话了,枭二便转身往外院去了。
角门口一小兵上前,“二爷,老爷正在气头上,您这又是何苦?”
“苦从何来?将军怎么教你的?”枭二冷眼一瞥,提剑往军营去了。
那小兵快步跟上,“回校尉的话,为人清正,忠君报国!”
“那不得了。”枭二喝道:“叫你忠君,不是让你忠国公,哪儿那么多废话?”
“小的知错!”那小兵吓得声音直颤,一个劲儿地鞠躬求饶。
枭二没功夫同他掰扯,道:“行了,回营自行领罚!”
“是!”
在枭二心里,只要主子安好,他怎样都好。
沈长策七岁满门灭,宋崇羽贪其财,借袍泽之谊,将他养在膝下,摧其志,斩逆鳞。人前父慈子孝,做足了哄人的烂把戏。
自那时起,宋崇羽便将枭二安插在沈长策身边,先是跟着他进出学堂、四处闲逛,后又随他南征北伐。
这不,前年沈长策刚及冠便袭了父爵,又掌了兵权,好不风光。
坊间有云:“人就是日子过得再不济,也是个侯爷,食君之禄,能差到哪儿去?有这闲工夫,倒不如关心关心自家的粮还余几斗!”
直到前些时日,沈长策暗查沈府大火牵扯宫中旧案,惊动了宋崇羽的探子。宋崇羽来信传枭二归京,道有要事遣他去办。枭二赶回燕京时,双亲尸首已烂,只榻上幼弟还吊着口气。
沈长策再见枭二,已过数月余。
他浑身是血趴在将军府门前,背上驮着个半大的孩子。那孩子被下了浮生散,每月十五毒发,解药需一月一服。枭二再敢知情不报,干些两面勾当,纵着沈长策乱来,下一个死的便是他弟弟。
这世上,人有了牵挂,犹如七寸持于他人之手,无力翻身。
枭二胸无远志,左右不过是颗能打的死棋。沈长策知晓他的底细,在漠北铁骑的长刀下仍舍命救他,遣人暗中寻找浮生散的解药。
试问天底下有几个主子能做到这般?
战场之上,沙地之边,兵卒的小命,不过是任人丢弃的筹码,向来不值钱。奴才更是命贱如粟,无人在意。
经此一遭,他打心眼儿里服沈长策。
*
顶楼的空气倒是新鲜,只是愈往里走,愈发静得诡异。
突地,窗边的海棠花盆景翻落,瓷片裹挟着残枝细壤碎了一地,文容刚进屋,不禁抽了口凉气。
叶蓁视屋里头那些个叫不上名儿来的花草如命,比这潇湘阁里上上下下的活人都要金贵。
桌边依着位风姿绰约的年轻妇人,正慢条斯理地修剪着窗下的花草,许是今日兴致好,文容瞧着眼前人心情甚佳。
“听说阁中来了两位贵客?”叶蓁面上挂着笑,手上的活计也没停。
文容俯首应道:“是。今儿钱二公子领了个年轻的公子哥来听曲儿,指名要少主亲自抚琴。”
“是吗?”叶蓁敛了笑,沉色看着他,“文容,管你私下里同那钱二是真情还是假意,别忘了谁才是你主子!”
文容应声跪下,“属下不敢!”
“不敢?”叶蓁语气淡淡,“近几日主院外人不得进,你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还是钱二公子功夫了得,缠得你鬼迷心窍?”
文容直愣愣跪着,犟道:“属下知罪,在此起誓,日后不会再犯,如若有悖,不得善终!”
叶蓁瞧着地上人委屈泛红的双眼,放下手中金剪,拭净双手,朝他走去。
“哭甚么?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当真指望那钱二能掏出一颗心来待你?还是指望他八抬大轿娶你进门?”叶蓁抬指拭去文容面上的泪痕,“阿容,这么些年,我视你如亲弟,阿和视你如兄长。他日我身死,若连你都有二心,她更指望不上阁中旁人。”
屋内静得迥异,好一会儿,文容哑声保证,“不过是逢场作戏,小姐多虑了。”
叶蓁了然点头,那神情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笑着扶他起身,“假的最好,真的假不了。你且想仔细了,今日阿和伤的是手指,下回呢?她那身子一入冬受寒受惊都不得好,往后不知要遭多少罪才能养回来。”
见文容埋着头不吭声,她叹了口气,“行了回去吧,叫她好生歇着,别瞎折腾。”
“是。”文容应声退了出去。
离了顶楼,他靠着廊柱呼了口浊气。
艳阳歪歪西斜挂,天色橙橙如心煎。
同是此番好光景,却担两模两样之心。
他头一遭碰见钱行也是这般好天色,少年肆意张扬,策马而来。
那日钱行吃了不少酒,许是被人唬来的,一进门便嚷着要如花似玉的好妹妹来作陪。
文容生得好,比起美人更要胜上三分,清秀肤白,温润如玉。偏偏入了钱行的眼,瞧上了抱着他不撒手,直嚷着好妹妹。
一行人身份金贵,叶蓁既没露面,便是默许了,他也没指望旁人替他解围,任由那群人灌了药。
他不过是个风尘客,也没什么好清高的,有些事做便做了。
只是,头一遭同男人做这些,醒后身上疼得很。说起来,这钱行也是个莽夫,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光顾着自个儿纾解了去。
文容原以为钱行醒后知晓自己跟个男人苟且定要跳脚,怎料这人心态极好,面不改色地起床着衣,嘴里也没闲着,有一搭没一搭同他**。
后来钱行常来阁中寻他,好吃好喝宠着,花言巧语哄着,这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起来。
沉溺一时的温柔乡,假亦真时真亦假,真情还是假意,谁说得清呢。
钱二公子风流成性,京城谁人不知,现下不过是一时图个新鲜劲儿。
文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方才他完全可以将那枚玉珏呈给叶蓁,全凭她定夺,偏偏他没有。
大抵是为了那点卑劣的私心罢。
“杵这里作甚?”
文容听到熟悉的女声,抬眸迎上谢祈安探究的目光愣了愣。
没等他回话,谢祈安又问:“怎么哭了?母亲训你了?”
“没。”文容闷声道:“风沙迷了眼,缓缓就成,不打紧。”
谢祈安拢了拢肩上的披风,轻声道:“都道你是个聪明的,何苦为男人伤心劳神?”
“有错理应自省,今日之事皆属下之过,阁主仁心不予惩戒,如若忘本,奴与小人有何异?少主不必忧心。”文容挑开话题,“少主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就往外跑,当心受了寒。”
谢祈安笑道:“这点路,不碍事,我这就进去了。你心里若实在闷得慌,便出去走走,赶着晚膳前回就是。”
文容应下,瞧见谢祈安进屋,这才转身回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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