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的相安无事仅仅维持了一个上午。
下午的坡道定点停车与起步练习，成了压垮许眠短暂好心情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项目本就是许多新手学员的噩梦，对江屿而言，更是堪比地狱难度。
“慢抬离合，找半联动……对，感觉到车头抖了吗？稳住！轻给油！”许眠紧盯着转速表和中控台那个小小的坡道标志，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
江屿抿着唇，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左脚那细微的触感上，试图捕捉那传说中的“半联动点”。车子在坡道上颤巍巍地停住了，位置倒是卡得不错。
然而，就在许眠刚想说“好，保持住”的瞬间，江屿似乎因为想要更精确地控制，左脚下意识地微微一动——离合抬过了头。
“吭哧”一声闷响，发动机熄火了。
车内瞬间安静，只剩下坡道下方其他等待车辆不耐烦的喇叭声，像背景音效一样嘲笑着这尴尬的静止。
许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这只是第一次尝试。“没事，重新点火，拉手刹，挂空挡，再来。”
江屿的脸上掠过一丝懊恼，依言照做。
第二次，车子在起步时剧烈抖动后，再次熄火。
第三次，干脆在坡道中间就憋停了。
第四次……
第五次……
54号教练车就像被钉死在了坡道上，纹丝不动。后面排队的车已经排成了小长龙，喇叭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其他教练隐约传来的催促和抱怨。毒辣的阳光透过前挡风玻璃，把驾驶室烤得像个桑拿房，空气里弥漫着焦躁和失败的气息。
许眠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蒸发。他看着江屿越来越紧绷的侧脸和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手指关节，那句“你到底行不行”在嘴边滚了几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看得出来，江屿很努力，甚至可以说过于努力了，但这种努力在混乱的肢体协调面前显得徒劳无功。
“先靠边。”许眠的声音带着疲惫，指了指坡道旁边的安全区域，“让后面的车先过。”
江屿沉默地把车挪到一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的沮丧。
许眠下车，想透口气，也顺便让江屿自己冷静一下。他走到阴凉处，点了根烟（依旧没点着，只是习惯性地叼着），看着训练场上其他车辆顺畅地完成坡起、入库，心里五味杂陈。
难道真是自己教学方法有问题？教不了这种“特殊材质”的学员？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许教练，你这学员……卡这儿半天了？”说话的是隔壁组的王教练，一个平时就有点爱显摆的中年男人，他正好带着自己的学员练到这里，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看好戏的表情。“坡起这东西，说难也不难，关键是得找准感觉。要不，让我学员给你这小伙儿示范一下？”
他身后那个看起来机灵的年轻学员也配合地挺了挺胸脯。
许眠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自己怎么骂江屿都行，但外人来指手画脚，还带着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他心里极其不爽。这不仅是看不起江屿，更是打他许眠的脸。
“不劳王教练费心。”许眠冷冰冰地回绝，“我的学员，我自己会教。”
“嗨，我这不就是好心嘛。”王教练嘿嘿一笑，“你看这堵着也不是个事儿，早点学会大家都轻松。小伙子长得挺精神，怎么开车这么费劲呢？”后半句几乎是嘟囔着，但足以让车里的江屿听见。
许眠眉头拧成了疙瘩，刚要发作，却见驾驶座的车门开了。
江屿从车上下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平时冷了几分。他径直走到许眠身边，先是看了一眼许眠，然后目光转向王教练，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谢谢王教练好意。不过，许教练教得很好，是我自己还没掌握要领。我们休息一下再练，不耽误大家时间。”
他这话说得不卑不亢，既拒绝了对方的“帮助”，又维护了许眠的面子，还把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王教练被噎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冷冷的学员会这么直接地回护许眠，讪讪地笑了笑：“啊，行，那你们慢慢练，慢慢练。”说完，赶紧带着自己的学员走了。
周围看热闹的目光也渐渐散去。
许眠有些意外地看着江屿。他没想到江屿会下车，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那一刻，这个平时看起来需要他吼着、护着的学员，身上竟然透出一种与他年龄和学车表现不符的沉稳和……担当？
“上车。”江屿转过头，对许眠说，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时的专注，“教练，我们再试一次。你刚才说的‘抖得像筛糠但还没熄火的那个点’，我再仔细感受一下。”
许眠看着他那双重新燃起斗志的眼睛，心里那点因为王教练而起的火气，莫名其妙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扔掉了嘴里没点的烟，点了点头。
重新坐回副驾驶，许眠调整了一下心态，不再只是吼叫，而是更细致地分解动作，甚至用手比划着离合抬起的幅度。
“对，就这样，非常慢，非常慢……感觉车头开始抬头了没？脚稳住！对！就是这个位置！现在，轻轻给点油……”
发动机的声音平稳地响起，车子颤抖着，但却顽强地、一点一点地开始向坡顶爬去。
这一次，没有熄火。
车子成功地停在了坡顶，虽然停稳后江屿因为紧张，刹车踩得有点猛，两人都往前晃了一下，但终究是完成了。
车内一片安静，只有发动机平稳的怠速声。
江屿缓缓转过头，看向许眠，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如释重负。他没有说话，但那双眼睛里写满了询问。
许眠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一松，嘴角忍不住也向上弯了一下，虽然幅度很小。他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评价：“嗯，这次不错。”
就这简单的四个字，让江屿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像拨云见日一样，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和沮丧。那笑容纯粹而明亮，晃得许眠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忽然发现，原来教“会”一个学员，尤其是教“会”江屿这样的学员，带来的成就感，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强烈那么一点点。
而江屿方才下车维护他的那一幕，像一颗小石子，在他心里投下了一圈不易察觉的涟漪。这个学员，好像……真的和他最初想象的不太一样。
接下来的练习，江屿虽然依旧会出错，但那种拼尽全力的专注和偶尔因为小进步而亮起的眼神，让许眠的教练生涯，仿佛也注入了一丝不一样的颜色。他开始觉得，或许，这个过程也不全是折磨。
当然，这种想法在他看到江屿试图进行直角转弯，车轮再次精准无比地卡上路沿石时，再次动摇了。
许眠认命地叹了口气，拿起对讲机：“喂，维修班吗？麻烦再来几个人，54号车又需要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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