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福深攥着裤兜里的纸块,跑得脸颊通红。李涓那句“千万别告诉别人”像颗种子落进他心里,他时不时停下脚步,把手伸进裤兜摸摸,确认那团皱巴巴的纸还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个破皮球打闹,笑声像撒在地上的碎珠子,脆生生的。
“福深哥,来玩啊!”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朝他喊。
谢福深的脚像被钉住了。他本想摇摇头继续找那个收山货的商人,可眼睛却黏在那个掉了皮的皮球上——那是村里唯一的皮球,上次他想玩,孩子们嫌他笨,把他推在泥地里。
“我……我有事。”他嘟囔着,脚却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两步。
孩子们正在玩“老鹰捉小鸡”,当“老鹰”的男孩张开双臂冲过来时,队列里突然有人喊:“福深哥当母鸡!他高!”
谢福深一下子笑了,露出两排白牙。他最乐意别人说他高,忙不迭地站到队伍前面,张开胳膊护着身后的“小鸡”,跑得比谁都卖力。裤兜里的纸块随着他的动作滑出来,飘落在沾满尘土的路上,他却浑然不觉。
日头爬到头顶时,谢泽远沿着村口的土路往家走。他刚放暑假,回村才三天,每天都要到山边转一转,试图在熟悉的草木里找回些童年的影子。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T恤,帆布包里装着本没看完的书,镜片后的眼睛带着点书卷气的沉静。
快到老槐树时,他被脚边一团白色的东西绊了下。弯腰捡起,才发现是张烟盒纸,边缘已经被踩得发皱,上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字,笔迹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纸背:
“我叫李涓,家住京市梅花县清河村12组,我被拐卖到这个村子,求求好心人帮我联系我的家人!”
谢泽远的手指猛地收紧,烟盒纸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他抬起头,视线穿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远处的土坯房上——那是他家的方向。
李涓,这个名字像根针,刺破了他回乡后感受到的宁静。
这不是大哥谢福深前段时间刚“娶”进门的媳妇吗?
他想起初见李涓的那天,她穿着件不合身的蓝布褂子,垂着头站在堂屋角落,谢福深像献宝似的把野菊花塞给她,她的手指蜷缩着,连花瓣都不敢碰。
他当时只当是山里媳妇怕生,现在想来,那分明是藏不住的恐惧。
“福深!”谢泽远朝槐树下喊。
谢福深正把皮球抱在怀里傻笑,听见喊声回过头,看到是弟弟,咧开嘴就跑过来:“泽远,我当母鸡了!他们都夸我!”
谢泽远盯着他空荡荡的裤兜,声音沉了沉:“你兜里的东西呢?”
“啥?”谢福深摸了摸裤兜,突然慌了,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纸……纸没了!”他转身就往刚才玩闹的地方跑,趴在地上扒拉着尘土,嘴里念叨着,“涓涓让我给叔叔的……我弄丢了……”
谢泽远看着他焦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把那张烟盒纸悄悄塞进自己的帆布包,蹲下身拍了拍谢福深的肩膀:“没事,丢了就丢了,不是啥要紧东西。”
谢福深却还在自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可是涓涓会生气的。”
“不会。”谢泽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她不会生气的。”
回到家时,院门口的石碾子上晒着半簸箕绿豆,李涓正蹲在旁边择豆角。
她的手指很细很白,看得出来原来在家里没怎么做过活。现在她的指甲缝里沾着点泥土,动作却很慢,像是在数豆角上的纹路。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把她脸上的苍白衬得愈发明显。
谢泽远放轻脚步走过去,帆布包里的烟盒纸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他知道村里有些不光彩的事——谁家的媳妇是“买”来的,谁家的女人跑了又被抓回来打瘸了腿。
以前他只当是长辈们口中模糊的传闻,从未想过会真切地撞上,更没想过受害者就住在自家院里。
“嫂子,我来帮你吧。”他在石碾子旁蹲下,目光落在她手边的竹篮里。篮子里的豆角择得很干净,连最细小的虫眼都挑了出来。
李涓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下,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堆起了层淡淡的笑意:“不用了,泽远,这点活我自己来就行。”
她的声音很柔,却带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
谢泽远没起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碾子上的纹路:“听我娘说,嫂子是外地来的?”
“嗯。”李涓低下头,继续择豆角,“离这儿挺远的。”
“是平原那边吗?”谢泽远追问,眼睛却盯着她的手指。她的指尖微微蜷缩着,像是在用力克制着什么,“我在城里上学时,认识几个平原过来的同学,说那边的麦子长得比人高。”
李涓的动作顿了顿,竹篮里的豆角滚下去一根。她慌忙去捡,指尖碰到石碾子的边缘,疼得“嘶”了一声。“我……我不太清楚。”她的声音有点发飘,“我们那儿不种麦子,种水稻。”
谢泽远心里的疑团更重了。他记得那张纸条上写的是京市梅花县,那地方哪有种水稻的田?
“嫂子去过城里吗?”他装作不经意地问,顺手拿起根豆角帮她择,“我在京城读大学,那边可热闹了,长安街的灯一到晚上亮得跟白天似的。”
“京城”两个字刚出口,李涓的脸“唰”地白了。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惊动的小鹿,嘴唇哆嗦着:“没……没去过。”她低下头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可谢泽远还是看到她的脖颈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帮她择豆角。竹篮里的豆角渐渐堆起来,两人之间的沉默却越来越沉,像院外那座压在人心头的山。谢泽远能感觉到,李涓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紧绷,她的平静是装出来的,像纸糊的灯笼,一戳就破。
傍晚吃饭时,谢老栓喝了两盅米酒,脸膛发红,指着谢泽远对李涓说:“泽远是咱村唯一的大学生,以后有啥不懂的,你问他。”
李涓低着头“嗯”了一声,筷子在碗里拨弄着米饭,一粒也没往嘴里送。谢福深坐在她旁边,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她,傻笑着说:“涓涓吃,鸡蛋香。”
谢泽远看着李涓把那片鸡蛋埋进米饭底下,胃里突然一阵发堵。他放下筷子,借口天热出去透透气,走到院外时,正好看见李涓端着空碗往厨房走,经过墙角的柴火堆时,她停了停,抬手飞快地抹了下眼角。
那一刻,谢泽远心里的疑团彻底散开了。那张烟盒纸上的字迹,她提到京城时的慌乱,还有这半个月来她眼底藏不住的忧郁——所有碎片拼在一起,指向一个让他心惊的真相。
后半夜的山村静得能听见虫鸣,月光顺着窗棂爬进谢泽远的房间,在地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影子。他辗转反侧,帆布包里的烟盒纸像块石头压在他胸口。
他想起小时候,村里的王老五买了个四川媳妇,那女人总是在夜里哭,后来趁王老五喝醉,跳进了村口的深潭。那时候他不懂,只记得娘把他的眼睛捂得死死的,说“不该看的别多看”。
可现在,他不能再当那个“不该看的别多看”的孩子了。
谢泽远悄悄爬起来,赤着脚走到东屋窗外。屋里的灯早就熄了,只能听见谢福深均匀的鼾声,像头温顺的小牛。他犹豫了片刻,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窗棂,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树叶。
“笃笃,笃笃。”
屋里的鼾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传来李涓压低的声音:“谁?”
“嫂子,是我,泽远。”他贴着窗纸说,“我有话跟你说,方便开门吗?”
屋里又安静了。谢泽远能想象出李涓此刻的紧张,她大概以为自己是来催她“安分守己”的。就在他快要放弃时,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李涓站在门后,身上还穿着那件打补丁的蓝布褂子,头发用根红绳松松地绑着。
“泽远,这么晚了……”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谢泽远从帆布包里掏出的烟盒纸打断了。
月光落在那张皱巴巴的纸上,李涓的瞳孔猛地收缩,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谢福深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她慌忙捂住嘴,直到确认谢福深没醒,才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到纸边时,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眼泪却已经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谢泽远走进屋,轻轻把门掩上:“在村口捡的,福深不小心弄丢了。”他看着李涓通红的眼睛,心里像被针扎似的,“嫂子,这上面写的……是真的吗?”
李涓攥着那张纸,指节都泛了白。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谢泽远以为她不会回答,她却突然蹲下身,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很轻,带着压抑了太久的绝望,像被困在深水里的人,连呼救都不敢大声。
“是真的……”她哽咽着说,“我是被拐卖来的。那个火车站的女人,骗了我……等我醒过来,就在王婆子家的土炕上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说到自己刚在工作里摸到一点门路,说到家里老人独自等着自己,说到谢老栓让她跟谢福深“过日子”时,她觉得天都塌了。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照亮她脸上的泪痕,也照亮她眼底那点快要熄灭的光。
“泽远,求你……”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核桃,“求你帮帮我,我想回家,我真的想回家……”
谢泽远看着她绝望的样子,想起自己在京城坐地铁时,总能看到寻人启事上那些年轻女孩的照片。他从未想过,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这样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坚定得像块石头:“嫂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
屋里的油灯昏黄,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幅沉默的画。李涓已经止住了哭,眼睛里却还蒙着层水雾,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救命的烟盒纸,仿佛那是根能拉她上岸的稻草。
“怎么帮?”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在这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黑风岭,谢泽远的承诺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谢泽远沉吟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他知道这事难办,他爹在村里当了二十年村长,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家家户户不是沾亲就是带故,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把人送出去,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村里肯定不止李涓一个被拐来的女人,那些人家都盯着呢,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捅到谢老栓那里。
“我得先联系上外界。”谢泽远低声说,“我有个同学在报社实习,我可以给他写信,让他帮忙联系警方,或者把这里的事捅出去。”
李涓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可村里连个电话都没有,寄信要走三个小时山路到乡邮政所,你爹肯定会让人查的。”她来的这些天,早就摸清了这里的规矩——外寄的信件都要经过村长过目,说是“怕有反动话”。
“我有办法。”谢泽远从书桌上拿起本《唐诗宋词选》,翻开夹着钢笔的那页,“后天镇上有赶集,我以买学习资料为由去趟邮局,把信寄出去。他们不会怀疑一个大学生寄信的。”
李涓点点头,手指却还是揪着衣角:“那……那之后呢?警察会来吗?”她听说过太多被抓回来打得半死的女人,心里既有希望,又怕这希望最后变成更深的绝望。
“会来的。”谢泽远的语气很肯定,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给她信心,“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们不敢公然对抗法律。只要警察能进来,就能带你走。”
话虽如此,两人都知道这计划里藏着多大的风险。谢老栓看着粗枝大叶,实则心思缜密,要是发现他在给外界递消息,不光李涓会遭殃,连他自己都可能被软禁起来。村里那些靠着“买媳妇”传宗接代的人家,更会把他们当成眼中钉。
“这几天你一定要稳住。”谢泽远叮嘱道,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该吃饭吃饭,该干活干活,别让我爹看出任何破绽。尤其是在我哥面前,更不能露半点异常。”
提到谢福深,李涓的眼神柔和了些。那个傻气的男人虽然是这场罪恶的一部分,却从未伤害过她,甚至会在她深夜哭泣时,笨手笨脚地搂住她,说“我在呢,涓涓,别哭啊”。
“我知道。”李涓低声说,“我会对他像以前一样好。”
谢泽远站起身,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信寄出去后,大概要等一周才有消息。这一周里,我们尽量少单独接触,有事就借着问我题目的时候说两句。”他顿了顿,看着李涓眼底重新燃起的微光,补充道,“嫂子,再难也要撑住,你爹娘还在等你回家呢。”
李涓用力点头,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她攥着那张烟盒纸,像是攥住了整个世界的重量。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明亮起来,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像铺了层薄薄的霜。
远处的山影在夜色里沉默着,仿佛在倾听这个藏在土屋里的秘密,和一个关于回家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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