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黑风岭的山尖上。谢泽远揣着写给同学的信,脚步踩在结了霜的土路上,发出“咯吱”的轻响。信纸藏在《唐诗宋词选》的内页里,边角被他攥得发皱,像他此刻紧绷的心弦。
他算准了这个时辰——亥时刚过,村里人大多已经睡熟,只有村口那盏昏黄的马灯还亮着,照着两个打盹的守夜人。他本想绕开马灯的光晕,可刚走到老槐树下,就被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拦住了去路。
“泽远?这时候往外跑啥?”说话的是村东头的三叔公,手里拄着根枣木拐杖,昏花的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你爹刚还念叨你呢,说你这几天不对劲。”
谢泽远的心猛地一跳,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强装镇定地笑了笑,把帆布包往身后藏了藏:“三叔公啊,我复习资料落县城同学那了,得连夜去取,明天一早还有课要听——哦不,是要自学。”他差点把“网课”两个字说出口,这才想起村里压根没人知道啥是网课。
另一个守夜的是李家婶子的男人,外号“闷葫芦”,平时不爱说话,此刻却瓮声瓮气地接了句:“夜路不好走,有啥急事先跟你爹说一声。”
谢泽远正想找借口搪塞了之后赶紧跑,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雷般的喝问:“泽远,站住!”
他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看见谢老栓站在马灯的光晕里,藏青色的中山装被夜风吹得鼓起来,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沟壑,每一道里都盛满了寒意。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精壮的后生,是村里出了名的“眼线”,专替村长盯着村里的风吹草动。
“爹……”谢泽远的声音有点发飘,手里的帆布包像灌了铅,“我不是跟你说过,要去县城取资料……”
“取资料?”谢老栓一步步走近,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取资料要揣着信?取资料要绕开守夜的?”他突然提高声音,拐杖指着谢泽远的帆布包,“把你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谢泽远的手紧紧攥着包带,指节泛白。他看见三叔公和闷葫芦交换了个眼神,那眼神里有惊讶,也有“果然如此”的了然。他这才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没瞒过父亲——谢老栓在他准备写信时就察觉了异常,那些看似无意的问话,其实都是试探。
“爹,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谢老栓猛地扬起手,却在快要打到他脸上时停住了,手背青筋暴起,“你是要把这个家往绝路上推吗?!”
两个后生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夺过帆布包。谢老栓从里面翻出那本《唐诗宋词选》,抖了抖,那封写满字的信纸就飘了出来。他捡起来,借着马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脸色越来越沉,最后“啪”地把信纸拍在谢泽远脸上。
“好啊!我养出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儿子!”谢老栓的声音气得发颤,“为了个外人,你要把全村的脸都丢尽?要让你哥打一辈子光棍?!”
谢泽远捡起地上的信纸,纸角被风吹得乱响:“她不是外人!她是被拐来的!李涓有自己的家,有家人在等她!”
“那又怎样?”谢老栓的眼睛红了,“黑风岭哪个媳妇不是这么来的?你那个早死的娘还是我用两袋小米换的呢!没有这些媳妇,村里早就断了根!你读了几年书,就忘了本了?”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进谢泽远心里。他想起娘总在夜里抹泪,想起她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小时候他问起,娘只说是摔的。原来……原来娘也是……
“把他带回柴房,没我的话,不准放出来!”谢老栓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转身时,拐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
柴房里弥漫着干草和霉味,墙角堆着半垛没劈的柴火,蛛网在房梁上结得厚厚的。谢泽远被反锁在里面,冰冷的地面透过薄薄的裤管渗进寒气,冻得他膝盖发麻。
他靠着柴草堆坐下,脑子里乱成一团麻。父亲的话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回响——“忘了本”“断了根”。他知道村里的难处,山高路远,姑娘们都往外跑,娶不上媳妇的汉子能从村头排到村尾。
可这就能成为拐卖女人的理由吗?李涓那双含泪的眼睛在他眼前晃,还有那些被锁在柴房猪圈里的女人,她们的哭声是不是也曾在黑风岭的夜里响起过?
“泽远,你是我的儿子,我不希望你做出让家族蒙羞的事情。”柴房外传来父亲苍老的声音,隔着门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女娃子,爹知道委屈她了。可你哥不能没有媳妇,谢家不能断了香火。等过两年她生了娃,自然就安分了。”
谢泽远把脸埋在膝盖里,喉咙发紧。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他架在脖子上,带他去山涧捉鱼;想起他考上大学那天,父亲攥着录取通知书,在祖宗牌位前磕了三个响头,说“谢家出了个读书人”。
这份养育之恩,像山一样压着他,可良心上的谴责,却像火一样烧着他。
“爹,李涓是无辜的。”他对着门板低声说,声音涩得像砂纸磨过,“我们不能用别人的一辈子,换谢家的香火。”
门外沉默了很久,久到谢泽远以为父亲已经走了,才听见一声长叹,像风穿过破旧的窗棂:“泽远,你还年轻,不懂这世上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债,是祖辈传下来的;有些苦,总得有人受着。”
脚步声渐渐远去,柴房里又恢复了死寂。谢泽远看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心里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半是亲情的羁绊,一半是正义的呼喊,疼得他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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