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越往北走，气温越低，北风卷着碎雪，吹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光和鹿丸默不作声地赶路，直到夜之国的界碑出现在眼前。
跨过界碑，脚下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泥泞的土路被宽阔平坦的石板路所取代，连前面商队的驮兽都轻快了许多。
道路两旁是整齐的防风雪林，透过缝隙还能看到后面的村庄。
夜之国边境的村庄一派安详宁静，炊烟袅袅升起，房屋是坚固的砖石所制，屋顶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甚至裹得严实的孩童还在村口打闹，红扑扑的脸蛋上满是无忧无虑的欢腾。
“这就是，夜之国啊……”光低声喃喃着，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前的富足安宁，愈发的映衬出立松镇那片灰色调的破败。
倒不是说夜之国不能富足安宁，只是、只是一想到这样的繁荣有可能是建立在他人血肉之上……
她的目光被路边杂货铺门口那抹熟悉的淡红色吸引。
是暖石。
光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客人，需要点什么？”热情的店主迎上来。
光指了指那堆石头，“那个石头是什么？怎么卖？”
“这个啊……”店主犹疑地打量了一下两人，随后摇了摇头，有些歉意道：“这不能卖给你们外国人，我们这有规定的。”
光心下疑惑，脸上挂起了甜甜的笑容，仿佛当真是个普通的游客：“哎呀，老板，我们就是问问，在我们那儿没见过这个。这个是干嘛的？”
老板笑起来，语气里颇有几分自得：“这可是我们夜之国独有的好东西！暖石！屋里放上一块，整个冬天都暖烘烘的！”
“那就不用烧柴了吗？”光配合地露出惊叹的表情，“这得多少呀？很贵吧？”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吗？”光挑眉。夜之国国内居然也是这个价？
“哈哈哈，哪能啊，五千！只要五千！”老板大笑起来，“哪能有五万那么多啊？这可是我们千代大人的恩泽！”
“五千……”光喃喃着重复着这个数字。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瞬间涌上心头，堵地她几欲作呕。
微妲口中的五万，那个管事口中的“大人20年，小孩30年”，小卖部老板口中的五千。
他们隔着几十公里，却轻易地划上了等号。
鹿丸站在她身边，显然也听到了报价，他咂了下舌，没说话。只是目光扫过店里其他挂着价牌的货品，又看向街道上神色平和、步履从容的行人，眉头微皱，右手握拳抵住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
店主还在絮絮叨叨的赞扬着国家补贴，国民福利，光和鹿丸只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
越靠近首都，这种繁荣有序的感觉就越是强烈。
城墙高耸，守卫森严，但进出秩序井然。
城内的街道以网格状分布，两侧建筑风格统一，楼体很新，显然是近几年刚建起来的。
即便是普通的民居，窗户也密封良好，透着温暖的灯光。
空气中是北地特有的、冰凉的松木香气。
巨大的落差感包裹着光。
月之国洼地里那个跪地哭泣的女人，和眼前的夜之国国民，仿佛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而连接这两个世界的，正是她的结界，以及她即将要面对的源千代。
城门口，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等候在那里的药研藤四郎。他依旧是一身白大褂配着黑色西装。
“小鸟游大人，奈良大人，一路辛苦。千代大人已经在大名府等候。”药研微微鞠躬行礼。
寒暄了几句农用结界在夜之国的成效后，光状似无意地指向路边一家正在售卖暖石的店铺，开口道：“药研，那种暖石，看起来和农用结界里的恒温模块很像。没想到已经在你们国内普及到这种程度了，真是令人惊讶。”
药研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意外，反倒是带了点骄傲的意味：“是的。这要多亏了小狐丸殿下。他在研究了您教的农用结界后，拆解出了恒温模块，成功地把它微型化和民用化，解决了我国冬季供暖的一大难题。千代大人对此也十分赞赏。”
他的语气很自然，完全把它当做一项值得称道的革新，丝毫没有提到暖石存在的走私问题。
光的心却直直地沉了下去。
如果药研不知情，那意味着极夜会的行为可能瞒过了夜之国的执政高层，问题更加可怕。
如果药研知情，却觉得理所当然……那源千代的立场就值得重新审视了。
光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小狐丸果然技艺高超。”
鹿丸在一旁沉默地听着，目光从药研平静的脸上扫过，又落回光看似平静的侧脸。
他轻轻地啧了一声。
如果对方真的对此毫不知情，那他们此行倒是方便了许多。
……但当真不知吗？鹿丸仍然持怀疑态度。
“两位，请随我来吧。”药研做出邀请的手势，领着他们往城市中心的大名府走去。
越是靠近大名府，光的心情就越是沉重。
眼前是井然有序的繁华，鼻尖是清冷的松香，可脑海里却缠绕交错着女人绝望的哭声、孩童苍白的面孔以及那个跪地相拥的身影。
五千。
二十年。
……
鹿丸放缓脚步，与她并肩，低声道：“光，冷静点，别意气用事。”
光深呼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胸腔。
“我知道。”
**
药研将两人引至大名府内一间雅致的书房后便躬身退下了。
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源千代正跪坐在茶几前，姿态娴熟地沏茶。
听到动静，她抬头看向两人，脸上是甜甜的笑意。
“一路辛苦，小光，还有奈良家的聪明小子。先喝杯茶暖暖身子。”
光抿唇，压下翻腾的情绪，与鹿丸一同坐下。
简单的寒暄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农用结界的推广上。千代对此毫不吝啬赞美之词，表面看来，气氛一度相当和谐。
就在光准备将话题引向暖石时，千代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放下茶杯，看向鹿丸。
“啊，对了，奈良君。关于下一阶段经费的细则，财务部那边刚刚拟定了新的方案，涉及到一些与火之国进出口税费的条款，颇为繁琐。我这边的内务官怕是说不清楚，能否劳烦你移步，亲自去与财务大臣对接一下？”
千代眉眼弯弯，“你也知道，这些细节如果处理不好，后续会很麻烦的~”
鹿丸的眉头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光，目光交汇的瞬间，彼此都明白千代这是有意支开鹿丸。
但财务条款确实是参谋的指责，理由充分，根本没有给拒绝的余地。
啧，真是麻烦。
鹿丸站起身，“我明白了。”给了光一个小心的眼神后，便跟着门口等候的少年离开了。
书房的门轻轻合上，室内只剩下光与千代两人相对而坐，茶香似乎也变得浓稠起来。
千代重新将目光投向光，笑容变得更加甜美，甚至带了点孩子气的狡黠，亲手给光续上了茶。
“好啦，碍事的人走了~小光，这一路看过来，是不是被我的国家吓了一跳？跟月之国那样破破烂烂的地方很不一样吧？”
这种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让光微微一怔。
她索性也就不再绕弯子，翠绿的眼眸直视千代：“是吓了一跳。尤其是在立松镇，看到殿下您的暖石被标价五万，甚至需要用人一生的自由来换取。”
千代歪了歪头，红宝石似的眼睛微微弯起，“五万？诶呀，下面的商人可真敢要价呢。”
她托着腮，语气轻快，好像是在聊一件八卦，“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觉得值这个价，我也没办法呀。”
“千代殿！”光的语气加重了些，“那暖石的核心回路，源于农用结界的恒温模块。我们的协议明确规定了不可以外泄，您没有一个解释吗？”
“解释？”千代往后仰了一下，似乎对于光的态度有些不解：“小狐丸只是觉得你那个恒温模块很有意思，拆出来研究了一下，让它变得更小巧可爱了而已。这怎么能叫外泄呢？这叫……嗯……优化升级？”
她伸出食指晃了晃，“技术就像是种子，我把它撒在院子里，让它生长，是我的权力吧？至于隔壁院子的人看到了，羡慕得要用自己的东西来换我的花……这怎么能怪我呢？”
她站起身，垫着脚走到窗边，“你看，在我的院子里，这花开得多好？大家都在好好地生长诶。我可是个很称职的园丁哦。”
“至于别人的院子里是冻土还是荒漠……我管不过来，也没兴趣去管呢。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呀，小光。”
光的拳头在袖中握紧，“所以你的神国是建立在他人的血肉之上的？你把我的结界变成了什么？！铸造你的新世界的锁链吗？！”
千代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冰冷的视线注视着光。
“你是在……”她微微侧头，眼尾下撇，看上去有些委屈，“你是在指责我吗？小光？”
光的呼吸一滞，刚想开口。
千代却不需要她的回答，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些许嘲弄：“难道你觉得月之国那些贫民的惨状……根源在我？”
“这明明是他们统治者无能又贪婪！”她抬高了声音。
她抑制不住地轻笑出声。
笑完了，千代走到光的面前，微微俯身，凑近她的脸。
“你不去责怪让子民冻饿而死的罪魁祸首，却来指责给了他们一条生路的我？小光……你的正义感是不是用错了地方？”她的声音轻柔缱绻，像是在包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光直视那双红眼之中游动的金丝，这一次，毫无退缩。
“我没有责怪您给了他们生路。”光轻轻地开口，语速逐渐加快，“我责怪的是您把这条生路标上了他们根本负担不起的价格，然后堂而皇之的告诉他们，这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您不是在拯救他们，您是在利用他们统治者的无能，进行一场更加残酷的掠夺！”
光的话语掷地有声，在书房里回荡。
话音落下，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
良久，千代再次开口。
“不然呢？”她的声音带着笑意，却刺骨冰寒，“我的养老金只是夜之国而已。为了让它繁花似锦，用一点边角料去换取必要的养分，有什么不对吗？”
她直起身，“还是说，小光你觉得，你有能力给所有院子都种上花，让全世界都走在同一条跑道上？”
千代顿了顿，与光对视，笑容扩大：“看，你亲自体验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你自己也知道的吧？那些大国的统治者，怎么会允许月之国那样的国家，与自己平起平坐呢？”
光的呼吸一滞。
她不得不承认，千代说得对。
任何统治者都不可能愿意，甚至还可能会竭力阻挠。
可……
千代不等她的回答，又像是唱诗般继续说道：
“加入我吧，小光。”
“你的才能，不应该浪费在给荒漠浇水上。我们可以一起，打造一个最美丽的、最温暖的花园。”
“至于花园外是寒冬还是酷暑……又有什么关系呢？”
空气仿佛凝固。
千代的话语在光的脑海中回荡。
一条康庄大道仿佛在她眼前铺开，光明璀璨——
不再需要艰难的推广、不再需要在政治场上周旋，她梦寐以求的、理想的世界仿佛明日就能建成。
只要她愿意闭上眼睛，将月之国的哭声当做是必要的代价。
[托腮][托腮]感觉进月之国篇开始点击就一直在掉，大家不爱看现实向的主线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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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千代的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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