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变小，人影亦要变成黑点。
桑禾有些焦急：“他们要不见了，御极，我们快点追上去！”
快跑好几步，察觉身后之人没有跟上，桑禾连忙回头看他。
瞧得御极非但未有动作，还劝她道：“再等等。”
御极看上去从容不迫，就算那车与人都消失在道上，他也似乎一点儿都不着急。
于是桑禾原路跑回去，跑向御极在的地方，御极才不紧不慢朝她走上前。
正是时，地面的纹路再次漾开涟漪水纹，前方的画面居然开始上下呈波浪起伏，那条本该硬直不动的小道，也慢慢像拉面般从远至近摇摆而来，很快就晃到他们脚下。
桑禾朝前看着，被曲折不定的路面晃得头晕，她忙拽住御极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整条路都在涌动？”
御极顺势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
桑禾偏头看御极放在她肩上的手，头顶忽有他的回答落下：“到了。”
到了？
桑禾抬眸望他：“到哪了？”
“看前面。”
修指轻轻戳正她的脸颊，御极俯身附耳：“他们都在这里。”
只见原本还远在天边的群房，居然在他们几句话间已近在眼前。
御极与桑禾所站的地方变成群房前的那条临横道，他们站在一家破落户的大门前，铁门镂空，可窥见晒谷场，谷场左角落设有停车棚，棚下刚好停住辆深蓝三轮车，从车上纷纷下来的那三人，正是裴星他们。
裴星最先被她爷爷抱下来，她戴着遮阳帽，睡眼惺忪乖站原地。
里屋内的人听见外面声音，忙颠簸着脚步跑出来，是位形容略带病气的老妇人，与裴星有三分相似。桑禾立即猜测，这阿婆应该就是裴星的奶奶。
老妇向着裴星的方向跑，眼神却是笑眯眯盯住裴星的妈妈。准确来说，是裴星妈妈微微隆起的小腹。
“奶……”
“娟啊。慢点。慢点！”
“你看你，拿什么东西啊，小心别伤了我的宝贝孙子！”
小裴星脆生生的招呼被老妇打断，那老妇走过来还险些踩到她的鞋。
尽管如此，那老妇却连眼神都不愿给小裴星一个，拿过裴星妈妈手头其中一件行李，居然要往孩子手里塞。
那行李都快与小裴星一般大了。
桑禾气鼓鼓为裴星打抱不平：“她还只是个孩子！”
好在爷爷看不下去，把那行李拦下，又接过老妇紧接递过来的其他几个包袱，一手摞拽着手提带，一手拥带着裴星往里屋走去。
边走，他边小声安慰着：“小星，别怪你奶奶，她好不容易疼疼你妈。”
裴星回头瞧，烈日光下，妈妈脸上的表情是她从没见过的受宠若惊。
爷爷也停下来，看了身后两女人一眼，又看着小裴星懵懂的眼，终摇头无声叹一息。复再次揽过小女该的肩膀：“走吧。爷爷带你去你的房间。”
爷孙俩的背影消失在里屋门槛，画面也跟着暗下来了。
须臾，高空中的烈阳拉灯样沉下，御极与桑禾足下之地从门外挪进了门内。
时间拉线，隔纱窗望，裴星妈妈的肚子要比之前大许多。
又由门内拉返屋外，晨阳慢慢冉升，由和煦转为热烈。
上午时分，乡村户们大多出农活去了，留在家里的都是病残或孱弱，裴星坐在屋子外的藤椅上啃红馒头，看爷爷放出来的公鸡啄米。
她旁边坐了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正是来爷爷家做客的婶婶与她的小堂妹。
女人憨胖慈面相，她一手抚着自家女儿，一手可怜意味摸了摸裴星的头：“小星啊，你妈妈可真懒呐，日上三竿了都不起床啊。可怜我的小侄女，小小年纪一个人孤零零坐在这里自己玩。”
裴星不理，听完婶婶的话，她甚至晃开头躲避她的抚弄。
婶婶却是更来劲，她甚至大动作把自己的女儿给挤下椅子，说话语气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小星啊，婶婶可是为你感到难过啊。你妈肚子里的是个小弟弟，等你弟出生，你的好日子就到头哩！”
说到小弟弟，裴星有些动容，本还味同嚼蜡的馒头于时在舌腔中氤氲出甜涩味。
将嘴边的馒头放下，她双手倒放膝盖，回想起近来种种。
自从妈妈查清腹胎性别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妈妈肚子里的弟弟身上。裴星虽然整日都跟妈妈待在一起，但妈妈也不怎么搭理她。她很孤独，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妈妈正眼看看她，重新像以前那样摸摸她的头，摸摸她的脸……
小孩心绪总是于面难藏，婶婶如同饿狼嗅腥追问上来：“你妈之前疼你，新衣服都给你买，你看看你现在穿的是什么，婶婶啊，是真的心疼你。”
小裴星低头看了看她的衣角，那里已经磨破了一个窟窿，旁边还“孕育”了新的破洞，她只要稍稍将尾指戳进去，就能顶破那点透纱的布料。
可裴星却说：“妈妈有给我买新衣服，她还给我买新玩具，买巧克力……”
她的话越说越小声，越说越没底。
其实，全都是她胡编乱造的。
婶婶嗤笑一声：“小星啊，你妈真是没教好你，小孩子不能撒谎你知道吧？撒谎嘴巴要裂开，鼻子要长长的哩。”
裴星立即闭上嘴，她害怕得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里在想，她绝对不能再撒谎了。
那双明明笑眯眯却泛着冷凉奸佞的眼转了转，终于把持不住凑到裴星跟前：“婶婶我有办法让你妈只疼你一个人，你想不想知道哇？”
于是在裴星默认下，女人凑前说着什么，愈说，她那嘴角愈上扬，愈说，她那唇色愈猩红……
桑禾看见周遭的光慢慢暗下来，只有婶婶的嘴巴始终亮着，颜色红彤彤，世界红彤彤。
晃神间，猩红的嘴唇变成了满地猩红的鲜血，有个孕妇倒在这血泊中。儿子的鲜血浸湿了妈妈的衣服，身体，也恍作眼泪，浸湿姐姐的双瞳。
小裴星从天井阶跑下来，要靠前，却因见血终停下步伐。她手脚发凉站在妈妈面前，在悉数恐慌即将淹没整个人时，做梦般呓语着“妈妈”和“弟弟”二字。
呢喃声至，双足下的位置突发旁移，桑禾与御极从裴星的前方移至背后。
灯光再次亮了，裴星彼时站在铁门旁，她小小的手抓着铁门，目送那深蓝三轮车载着她的妈妈远离这里。
想妈妈。
不想留在这个没有妈妈的地方。
想妈妈带她一块走。
不想留在这里照顾生病的奶奶，还有婶婶的小孩。
想……
不想……
小小的背影，身猝换春夏秋冬的衣服。
叶绿叶黄，叶生叶落，望门的裴星从孩童的模样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无数次等待，她的妈妈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世界落幕似的沉入蒙暗，那阵搅得桑禾头晕的扭晃画面再次出现，光亮暗了又明，再定睛，眼前重新定格在他们初来时的路上。
身后叮铃哐啷有三轮车开来的声音，桑禾转头，无人路上，有辆深蓝三轮车朝他们行驶而来。
正是裴星与她的家人。
同样是裴星的爷爷坐主驾，途中起风，险些将他头上的斗笠吹掀，他只好时不时用手按压回去；而裴星的妈妈则面无表情，身子随三轮车不可避免的颠簸微晃。
妈妈怀里抱着裴星，却始终用另一只手拽住包袱，护住小腹，将小女孩的头隔开不少距离。裴星不哭也不闹，也不明白妈妈暗地里的芥蒂，她只是睁着眼睛，里面盛满不该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伤。
重遇此些人景，注意力观察到的都比上一次要清晰，获得讯息也与上次无异。
但他们为什么会重新出现？
桑禾坠潜过林晓婵的记忆幻境，还曾以她的主视角观测她的过往，可都是零碎且一去不复返的。
像裴星这样的情境循环，桑禾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桑禾问御极：“这场景似乎是重复循环的。怎么才能让它结束？”
“……我们不会是要一直困在这里吧？”
话才说完，桑禾突发心念电转：不对。并不算重复循环。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没记错的话，桑禾记得第一次在妈妈怀里的小裴星，应在睡觉！对。她该是闭着眼睛的才对。
但刚刚……小裴星明明是睁着眼睛的！
有此发现，桑禾也不再紧追车影，她转头向御极，求证意味问道：“裴星的眼睛……你也看见了是不是？裴星跟第一次不一样！”
御极收回眼神，桑禾这才发现御极的眼睛从回神到现在，一直都是黄金竖瞳。
她对非人类的竖瞳并没有研究，但御极在她面前显现过太多次竖瞳状态，她能根据以往经验总结出几个御极现黄金竖瞳的规律：起杀意、察觉异敌，放大招，咳咳……还有，**。
由兹规律，契合出御极此时的状态，桑禾猜御极该是察觉到什么。
——总之，他们要遇上棘手的麻烦了。
御极却是没有回复桑禾任何问题，而是跳过所有她的疑问，直接告诉她：“裴星刚才露面了。”
露面？
桑禾心道：裴星一直都是这幻境中的主角啊，他们所旁观所站立位置，皆以裴星为主镜头主导。可说裴星是全程露面的。
但为什么御极却说，‘裴星刚才露面了’？
难道他们之前看到的裴星不是裴星，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想着，桑禾心里有些发毛。
她求解问道：“露面？什么意思？”
前方似有什么新动静发生，御极目光冷凛远眺，正是重回那欲消未消的黑点车影。
他唇间仍不忘换句话式，为桑禾解答：“我们要找的那个裴星，方才就藏在她小时候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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