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纷争暂歇,待容锦离去。
慧因大师侧身引路:“纪施主,请随老衲来。”
一行人穿过主殿,绕到更为清幽的东北一隅。此地松柏苍翠,偶有僧人持帚扫叶,动作舒缓,禅意自生。
不多时,一座三丈高的殿宇伫立眼前,屋瓦镀金,光彩夺目,宝殿门媚正中高悬金匾,上刻“藏经阁”三字赫然醒目。
慧因大师在阁前数丈处停步,声音沉稳:
“纪施主,你欲寻的《罗伽经》孤本,便供奉于这藏经阁顶层。”
他话音至此,却不再前行,目光温和地看向纪君衡。
纪君衡会意,恭敬问道:“请大师示下。”
慧因大师微微颔首,一笑道:“我寺有规,藏经阁内所藏皆为佛门瑰宝,凡经文典籍,一律不得携出阁外一步。此乃祖师定下的铁律,老衲亦不敢违。”
他又道:“施主若确有诚心,可于寺中斋戒沐浴三日,涤荡俗念,而后方可入阁,静心阅览。”
“什么?”还未等纪君衡回应,一旁的曹贺按捺不住,粗声嚷了起来,“大师,俺们家世子千里迢迢而来,借本经书还得守这么多规矩?斋戒三日?那嘴里不得淡出个鸟来!”
“曹贺,不得无礼!”
曹贺立刻闭了嘴,垂首退到一旁。
他深知,世子平日瞧着温润如玉,一旦动怒,则是雷霆之威。
纪君衡再次长揖及地,略表歉意:“家祖母笃信佛法,常言此生若能得见《罗伽经》真本,乃平生大愿。晚辈为人孙,自当竭力。还请大师行个方便,为我二人备两间禅房。晚辈愿依寺中规矩,静心斋戒三日,而后入阁拜读,并亲手为祖母抄录一份,以慰其心。”
*
永和寺的清晨,钟声悠远。
容锦盘膝坐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双目微阖,神思却未入定。
昨日在因玉佛之事与纪君衡的那一番交锋,此刻想来,仍觉心惊。
她还是太急了。
一个久病缠身、在寺庙祈福的皇子,本该是孱弱无害,沉默寡言的。她不该强出头。
“唰啦——唰啦——”
细微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郭嬷嬷正拿着一把小扫帚,兴致勃勃地清扫着墙角灰尘,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见容锦睁开了眼,郭嬷嬷停下活计,眯眼一笑,眼角挤出好几道细细的褶子。
“锦儿,虽说这禅房简陋,三餐只有粗茶淡饭,倒也清净。老奴瞧着您一出宫,精神气色都好了不少,真说不准是坏事变好事!”
甚至调侃,“我刚打听了,隔壁院住的,是南阳王府的世子呢。前些日子刚到京城,模样生得可真俊啊。”
郭嬷嬷不知她心中波澜,只当是换了个地方静养,满心欢喜。
容锦看着她朴实的笑脸,心头微暖,很快又被苦涩盖了过去。
正要应付一句,禅房的木门忽然被笃笃笃地敲响了,力道急促,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莽撞。
门外,小沙弥万分为难:“施主,施主您不能硬闯啊!七皇子殿下正在静修,不见外客的!”
紧接着,一个少年音色,刻意捏得尖细,带着哭腔响起:“让开!我要见他!你们谁敢拦我,我……我就告诉公公,说你们欺负我!”
郭嬷嬷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她与容锦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骇。
这个声音……
郭嬷嬷几乎是跑着过去拉开门。一个穿着不合身小太监服饰的少年正和小沙弥推推搡搡,急得满头大汗。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郭嬷嬷一把将人拽了进来,砰地关上门,压着嗓子,又急又怕:“我的小祖宗唉!九皇子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禅房内,容锦缓缓站起身。
这个在看到她之后,目光瞬间亮起来的少年,可不就是容准。
“胡闹!”
容锦盯着他这一身不合时宜的装束,只觉得一阵头疼欲裂,“谁让你来的?知不知道你私自出宫,会惹出多大的乱子!你要逼得禁军满城搜查吗!立刻给我回去!”
她一步步逼近,强大的压迫感,让容准跟着后退。
可退了两步,他又倔强地停住了,仰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偏不让它掉下来。
“我不走!”他梗着脖子,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听说皇兄你病得更重了,宫里那些太医都是废物!你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担心你……所以想来看看你!”
“我的病不要你管!”容锦厉声打断他,“你现在马上回宫,就当没来过!”
“皇兄!”容准激动地往前一步,想抓住她的衣袖,脚下却被蒲团绊了一下,踉跄着向前扑。
容锦下意识伸手扶住他。
就在他撩起衣摆稳住身形的那一刹,一抹刺目的血痕与泥污,猝不及防地撞入容锦眼底。
他那身小太监的裤腿下,膝盖处磕破了一大块,鲜红的血混着黄泥,糊在一处,看起来触目惊心。而他自己,竟像浑然不觉疼痛一般,只顾着抓着她的手,仰头焦急地看着她。
这一路,他是怎么跑来的?
莫不是被人察觉追赶,才摔得这样?
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
尖锐的,密密麻麻的疼。
前世,也是这个傻小子,在她被罚跪太庙时,爬墙摔得满身是伤,却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压扁了的桂花糕,说:“喏,皇兄,这是你最爱吃的。”
两世的画面重叠。
她刻意保持的疏离,被他笨拙的讨好轻松瓦解。
所有的斥责、所有的理智,化作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罢了。”
容锦松开钳制着他的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紧绷的声线不自觉地放缓:
“嬷嬷,去取金疮药来。”
容准愣住了,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容锦重新看向他,目光落在他那脏污的膝盖上:“先上药。用过午膳,天黑之前,让郭嬷嬷送你回宫。听到没有?”
前一刻还冷若冰霜的气氛,瞬间消散。
“听到听到!”容准像怕容锦反悔似的,连忙献宝一样,将自己偷偷带来的包袱打开,一股脑地往外掏东西。
“皇兄,这是千年的人参!我从父皇的库房里偷的!”
“还有这个,天山雪莲!我磨了母妃好久她才赏的!”
“还有鹿茸、灵芝、燕窝……”
片刻功夫,一堆价值连城的珍贵补品,就被他稀里糊涂地堆在了禅房那张简朴的八仙桌上,仿佛那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而是一堆不值钱的石头。
他仰着脸,笑得一脸稚气,满心满眼都是她。
容锦看着他,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了。
罢了。
她想。
这一世,若能护他周全,也够了。
*
午间小憩后,容锦自浅寐中醒转,榻边却已不见容准的身影。
郭嬷嬷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从外间进来,见她醒了,脸上堆起慈和:“锦儿,你醒了?九殿下说屋里闷得慌,带着雪衣去后头林子里玩了。老奴瞧他精神好,便由他去了,就在这附近,跑不远的。”
“后山林深,恐有蛇虫。我去寻他回来。”容锦丢下一句,披衣而起。
秋日的后山,层林尽染。一条青石小径蜿蜒而上,隐入密林深处。容锦沿着小径快步而行,未走多远,便在一处巨石拐角,听见了人声。
她心生警惕,放轻脚步,窥见两道身影在枫林中临风而立。
他二人的对话声,被山风断断续续地送了过来。
曹贺的声音带着焦躁“世子,咱们真要在这京城耗下去?我看这晋王和齐王斗得跟乌眼鸡似的,没一个成大器的,咱们掺和进去,别惹一身骚。”
风声稍歇,纪君衡沉静的声音清晰传来。
“水浑,才好摸鱼。”
容锦的心,倏地一沉。她侧过身,将自己完全藏匿于巨石的阴影之后。
只听纪君衡继续道:“陛下龙体日衰,我观其气色,已是外强中干。而太子未立,后位悬虚,正是人心浮动之时。”
这般大逆不道之言,他竟说得如此云淡风轻。
“此时若能借此形势,拥立一皇子成为储君,待他日新帝登基,自是项领之功。”
曹贺似是更糊涂了:“世子的意思,要介入储位之争?那您打算拥立哪位皇子?”
纪君衡没有立刻回答。
山风吹起他月白色的衣袂,猎猎作响,衬得他身姿愈发孤峭。
容锦屏住了呼吸,静听下文。
良久,才听他如数家珍般,点评起那些流着天家血脉的皇子们,语气全然像在评估一件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三皇子晋王,礼贤下士,京中清流文士,多半都聚集于他府上。且他乃先皇后所出,京中半数文官都出自其母族门下,可谓根基深厚。”
“六皇子齐王,骁勇善战,三上北疆,饮冰卧雪,数次将蛮族挡在关外,军中威望,无人能及。禁军之中,多的是他昔日提拔的旧部。”
“余下的,只听传闻,七皇子久病缠身,常年卧榻,是个药罐子。九皇子尚且年幼,心性如何,尚待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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