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暮走过锈迹斑驳的绿铁门，光线稍弱的水泥楼梯陡且黝黑，透着凉气。她深吸口气，一跨两级蹭蹭往爬上。
带着暑假余温的躁动和重新被约束的不情愿，顺着破破烂烂的木门，找到3班教室。
不管成绩的好坏，早到占座应该是所有学生都热衷的一项活动。
她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很庆幸旁边是认识的朋友，想开口打招呼话却卡在喉头，很熟悉，但是叫不出名字了。
“好久不见，暮暮。”少女的音调爽朗上扬，又缓缓下坠：“你认不出我了吗？”
记忆回笼，她只能摸着后颈傻笑：“啊哈哈，你是思芸嘛，刚认出来。”她不禁有些尴尬，只能摸摸鼻子讪笑。
余思芸无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们班的数学老师，听说是市里来支教的，特别厉害。”
“哇，那很好了。”她眼睛亮亮的，双手合十，看起来很期待。
教室一学期没通风，空气沉闷的令人窒息。
班主任姓欧，教的是她最不喜欢的英语。其实也不只是英语，需要记记背背的东西她都不喜欢。
“......我知道你们都不爱学习，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学校，但既然来都来了，已经坐在这里，那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学会好好做人......”
话说得很难听，语调抑扬顿挫，还时不时参杂着调整扩音器的炸麦声；台下的声音亦如蜂潮般起起伏伏。
夏雨暮也在聊天，大概是错觉吧，台上法令纹遍布的女士似乎看了她好几眼。
或许比站在讲台上苦口婆心的班主任更有威慑力的，是在教室后门突然出现的校领导，多米诺骨牌似的一键消音功能效果显著。
四周瞬间安静了。
她跟着周围的视线往后看去，脸唰的全白了。她爸夏华死盯着她，然后移开视线，冲台上的女士点点头，潇洒离去。
班主任欧老师敲敲讲台，“这学期我们调整一下座位。”
指着她：“夏雨暮。你跟......林桦钰换一下，跟宋嘉芳坐。然后，男女分成两列，按身高排队，到操场集合，准备升旗仪式。”
毫无预兆地成为视线焦点，夏雨暮两股颤颤，埋在座位装鸵鸟。
还好无人在意她。
总算获得自由，吵闹声轰的爆发了，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打着哈欠吵吵嚷嚷。
“你，跟她换。”欧老师揪着余思芸的衣袖，跟另一个更矮的人对调。
好了，这下连聊天的人也没了。
夏雨暮全身没骨头似的靠在墙上，百聊无赖地抠着墙上圆润的碎石。
校园里，榕树垂下条须，夏风阵阵凉意。
无论春夏秋冬，强制穿校服或许是大部分学校的标配。还是万年不变的黄色，套上去像麻袋，发霉的黄白汤圆，毫无审美可言。
全校的学生都聚集起来，也只占两个篮球场的一半。
教务主任发言后是校长发言，还是老生常谈那套。
今天天气不错，太阳直晒，温度直线上升，再加上领导的发言太过“专业”，从前到后的学生都昏昏欲睡。
即使他们都是站着的。
周围说话的声音也不算小，从站定开始，夏雨暮就在思考如何跟这个耳熟闻详但不熟的新同桌搭讪。
说起来，宋嘉芳好像跟刚刚调走的那位很熟的样子，有说有笑的。
夏雨暮想，可惜啊，遇到了我这个流氓。
或许可以a上去直接自我介绍：“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我是来加入你们的！”“两个人的友谊过于拥挤，三个人就刚刚好。”
咳咳，戏过了。
“嘿，没想到一点树荫都遮不到......”她伸长脖子，刚想来上一段友情的开始，驻足长谈的前摇。
“嘘。”宋佳芳迅速回头，食指抵在嘴唇上，眼神示意台上还在讲话。
这有啥好听的？她看眼前甩过的马尾尖，自觉没趣。
“乘不到凉就算了，还得每周的这天七点起来打扫这两棵大榕树的叶子。”身后的人笑嘻嘻搭腔。
她听着聊胜于无的八卦吐槽，偶尔附和，眼睛四处乱飘，余光瞥见宋嘉芳微微仰起的头，眼神专注。
下一秒，柔顺的马尾划过半空，眼前的人转过头皱眉：“你们太吵了。”
早上残留的凉意散尽。
九月夏天，太阳炎炎。
热浪阵阵袭来，蝉鸣之声不断。
她蹲下挑捡了片榕树叶摩挲，双手抱臂看着台上，漫不经心地顺着叶脉肢解。
倒也没再聊天了。
第一节班会课结束，连课本都没有发，所以换座位也就是挪挪屁股的事。
“我不想走啊，舍不得你。”夏雨暮抱着余思芸的胳膊，哼哼唧唧。
“又不是见不到了，这不还在一个班上吗？”余思芸略显无奈。“好了放开。”
“不想放嘛。”嘴上这么说着，她还是草草收拾东西，麻溜走了。
等林桦钰收拾好书包，才慢悠悠挪过去。
顺利入座。
新座位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离教室门更远了，旁边还有块冰山。夏雨暮抱头趴着，脸深深埋进胳膊。
拒绝交流，其实是不敢。
经过刚才那一眼，她其实有些发咻，感觉新同桌不好相处，一想到还要相处至少一年，也有点不愿意面对现实了。
心里还在犹豫着要不要打招呼，外边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喧闹。
“让一让哈，让一让哈。”
伴着“砰砰”两声重物落地，嗡嗡声也跟着来了，还有扒拉纸袋子的声音，有谁大喊一声：“新书来了。”
夏雨暮好奇探出头。
女孩们正成群上前，围成一圈，掀开每一堆牛皮纸的边角，点评哪本书的封皮颜色好看。
而刚搬完书本的男生放下袖子，挺直身板，头仰的高高的，逆着人流往后座走，中间还笑嘻嘻抽空跟朋友击掌。“我去，别闹。”
新书还在陆续搬回，跟着进来的还有欧老师。
“都不许动啊，都不许动这些书。”粉褐色的老式碎花裙扯着嗓子站在书堆旁，自动形成一道坚固的屏障。
这个戏码每学期都在重演，不同的人不同的书，演化成相同的符号相同的单位，由教室静静叙述上一年同样的事。
“你们几个，数一下每组有几本，发了吧都发了吧。”书到的差不多了，欧老师随便指几个人去干活。
于是一摞书，砰的摔到第一桌。
“嚯。”前桌被吓一跳。
以此声为号角，一堆又一堆，有些甚至没来得及搬到后边。
“快点啊。”“哎呀别催。”
一摞书从伸出手接住再到交到后边，一沉一起，相当于做了好十几组有氧运动。
“很累啊。”
夏雨暮趴在桌子上，脸贴在冰凉的封皮上，双手垂地，从脖子的拉伸感来说，很像个恐怖片里上吊的。
宋嘉芳正专注地在新课本上写名字，一笔一划工整得像是印刷体。
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也好。
“唉......”
叹口气，扒拉桌面的书，叠整齐一股脑塞进柜子里，故意弄出不小的声响。接着起身，想去找余思芸诉苦。
很不巧，上课铃声正好响了。
她只好撇撇嘴，好不容易挺直的腰一下又塌回去了。
接下来是语文课。按照惯例，一般是老师先自我介绍，再吹吹水，那么这节课就过去了。
对于班里其他同学来说，确实是真真正正的第一次见面，但夏雨暮不是。详细点来说，老师姓陈，住她对面，是认识超过三年的邻居。
就......怎么说呢，有种熟人见面的尴尬感。
但还好，成年人最大的优点，是被社会磋磨过的脸皮。
“哈，你们好啊，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姓陈，我教二年级很久了啊，一直在这栋旧楼啊，这里啥都是旧的，那风扇虽然也挺久的了，风力还是很强滴，虽然吹不到我身上......”
用的是粤语，白话，听起来毫不费力，说话幽默风趣，很亲切，自带好感。
于是所有人都配合地笑了，还有明显大幅度拖动椅子的声音，其乐融融。
夏雨暮也笑了，习惯性扭头想打趣两句，看到那双平静的眼睛，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她突然格外来劲，猫着腰，用气声说：“喂......喂......喂.....”
本着使坏的念头，她开始戳宋嘉芳，一下两下，那只放在桌子上的胳膊往旁边虚空肘击，动作轻飘飘的没用力。
那是个很明显的拒绝动作。宋嘉芳的视线没有离开黑板，只是微微蹙眉：“专心听课。”
夏雨暮撇嘴，转而撑头看窗外的新教学楼，蓝色的瓷砖跟外边精心修剪的正方形草丛格外相称，且背光，入眼格外清凉舒适。
听课是不可能听课的，看风景途中顺耳听两句倒是不可避免。
然后不到两分钟就趴下了。
伴着台上谈天聊地的背景音，她第一次认真观察宋嘉芳。
阳光给她脸上的绒毛镀了层金，因为光线足够，甚至能清楚看到眼角下淡淡的痣。眼睛很平静纯粹，一如瞳色般漆黑，如坠深窟，仿佛什么都不能让她动容。
夏雨暮看了一会，静静坐起来，支着头，勉强听到下课，没再出声。
下课就头也不回地离开，绝对是当老师的一大美德。
“嘿，这老师还挺好玩的。”夏雨暮收拾课本，听到有人这么说。
然后她回看明显松了口气的同桌。
宋嘉芳深呼吸，下定决心一般，试探着跟她商量：“以后说好，上课时间不许和我说话。”
“可以啊。”她爽快答应。
对方显然没预料谈判如此顺利，明显愣了一下。
“还有其他的吗？”她期待着问。
“没有了......”
宋嘉芳从书包里拿出饼干，一包两个，草莓味的。拿出一个，然后连同包装递过去。
“你吃不？”她问。
夏雨暮下意识往后仰，眨眼盯了半天，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夏雨暮瞬间绽放出笑容，反应过来接过，又是笑嘻嘻的，语调上扬：“吃！”
饼干绵软，果酱甜腻黏牙，像极了这个快结束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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