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长街，幽冥火在青石板路上明明灭灭，像无数只鬼手在暗中招摇。
他没敢再看曦和的眼睛 —— 怕从那流转的金纹里，读出答案，只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指腹因用力而泛白，转身便往桥头的酒馆走。
“我带你去买忘忧酒。”
那力道不算轻，攥得曦和手腕微疼，可她余光瞥见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 —— 指节绷得泛白，连骨节的弧度都清晰可见，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幽冥火在他银发间跳跃，映得那玄袍边缘泛着暖光，竟烧出几分人间少年人似的炽热来。这模样，比刚才碰他指尖时的局促烈了不知多少倍。她望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耳尖未褪的热意，眼底掠过一丝兴味：这还是她第一次见这样的域渊。往日里他总是冷得像昆仑山千年不化的冰，如今却藏着这般明显的慌乱，倒比平日里那副疏离模样有趣多了。她没追问，只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装作没察觉他的反常。
孟婆正拿长勺搅动汤锅，见两人自长街漫步而来，铜勺“哐当”砸进锅里，浑浊汤水溅出三寸高：“神尊？！曦和主神？！"
域渊停步，侧眸：“一盏即可断执念，你确定要喝？”
曦和笑得更像一只偷到蜜的狐狸，踮脚逼近半步，目光在他的耳尖打着转：“若真能忘，你怕我忘了谁？”
域渊被她盯得耳根发烫，冷声道：“神骨岂会受区区凡酒左右……”
尾音压得太低，像把慌乱一并按进胸腔。
语罢，他直接侧手，朝孟婆伸手，声音比忘川水还凉：“两坛忘忧，封泥别动。”
孟婆捧着两坛封着红泥的酒坛走过来，目光扫过曦和腕间的星辰手链，又瞥了眼域渊腰间悬挂的镇魂铃 —— 那镇魂铃的纹路与星辰手链的碎星纹，竟是用同一块陨铁打造的，一看便知是成对的物件。她忽然明白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了然，转身悄悄往两个酒坛里各多加了半勺桂花蜜 —— 忘忧酒本是极烈的，入口便带着苦意，加了桂花蜜，便多了几分甜意，也能淡去几分酒里的凉。
曦和看着眼前这位绝美的孟婆，似与传说中的枯槁老人不一样，问道：“你一直在这里当差吗？与你同职的，可有一位银发男子？”
孟婆闻言一愣，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域渊 —— 银发男子？不就站您身边呢吗？放眼三界，谁还有这一头标志性的银发……在曦和没看到的地方，域渊对着孟婆眼底划过一丝冷冽。孟婆心头一凛，连忙收回思绪，话音一转，语气恭敬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小神一直是下界九州八荒的引渡者，可神祇陨落却不走此路。“
她当然知道神祇陨落不走忘川，可明明是这个桥头，明明不是这位美丽的女子在这桥头……
两人相携离去时，曦和指尖还勾着域渊广袖的一角，偶尔侧头说些什么，域渊虽未回头，耳尖却悄悄泛红；那两坛加了蜜的忘忧酒被域渊小心护在臂弯，生怕颠洒半分。孟婆倚在酒馆门框上，叹息道：这域渊真神的心思啊，比这忘川河水还深啊！
夜色浸满幽冥长街，幽冥火在廊檐下跳跃，将石板路映得忽明忽暗。曦和提着两坛忘忧酒，指尖还沾着酒坛封泥的碎屑，转头对域渊笑眼弯弯：“独饮无趣，不如叫上苍珏？它今日那般‘威风’，该赏坛好酒。”
域渊指尖摩挲着酒坛边缘，目光落在她泛着笑意的眼尾，喉间轻应一声“好”。
曦和把酒坛开封，又找域渊要来了些暖玉瓶。要说这暖玉瓶的妙处，曦和是最了解的。域渊爱酒，当年凿空整座“日晖玉窟”，得暖玉三万六千枚，皆琢成寸许小瓶，特意去神界跟曦和要了一缕太阳神火淬炼瓶身，所以瓶腹暗镌同一道神火纹。凡酒入此瓶，无论浊烈清甘，皆得三重妙变——
一曰“澄”：酒一沾玉，玉髓里那缕游走的金焰便顺着火纹旋出，将酒中沉渣、杂气悉数炼成一缕白烟，自瓶口逸散；只留最澄澈的一滴，色若融金，光可鉴眉。
二曰“锁”：玉性极寒，火纹极阳；寒阳相激，生出薄雾，雾凝成太极印，轻轻覆在酒面。于是酒香被封得极稳——纵隔千载，揭盖仍如新汲，连忘川的风都偷不走半分。
三曰“养”：玉瓶随身，日吸曦光，夜饮星辉，酒在瓶中缓缓流转，渐生“回甘”。辛辣者转柔，寡淡者转醇。
域渊一直宝贝的很，着是昆仑向他讨，也只得了五瓶。
曦和把那两坛忘忧酒尽数灌到了暖玉瓶中。又摸了摸自己袖中的暖玉瓶，偷龙转凤，只在袖底一瞬。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苍珏便颠颠地跑了来，玄色鳞片在火光下泛着细碎的光，龙爪还小心翼翼揣着个玉碟，碟里摆着几颗幽冥界特有的凝魂果——显然是把自己压箱底的零嘴都翻了出来。
“主神！神尊！”它凑到石桌旁，龙脑袋左右转了转，眼馋地盯着桌上的暖玉瓶，“这就是忘忧酒？闻着比我藏的桂花酿还香！”
曦和抬手揉了揉它的龙角，指尖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袖袋里的暖玉瓶已悄然滑至掌心。她动作极轻地旋开瓶塞，将内里澄澈的无忧酒缓缓倒入自己面前的酒盏，又迅速把忘忧酒斟满另外两只杯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连垂落的发丝都没晃过半分。
“尝尝便知。”她将其中一只酒盏推到苍珏面前，另一只递向域渊，指尖若有若无擦过他的指腹，语气慵懒，“说起来，醒来的百年间我总梦见个提灯的银发鬼王，倒与你某些时候的模样有几分像。”
域渊接过酒盏的手微顿，抬眼看向她。火光映在她眼底，明明灭灭藏着说不清的笑意，倒让他一时辨不清这话是玩笑还是试探——他防备了百年，生怕曦和察觉自己鬼王的身份，此刻心防竟被这轻飘飘一句话勾得晃了晃。
苍珏可没心思琢磨这些，它捧着酒盏猛灌了一大口，龙瞳瞬间瞪得溜圆，尾巴在地上扫出欢快的弧线：“好酒！比冥河里的灵泉还甘醇！主神，这酒能不能分我几瓶？我想埋在龙窝底下，冬天暖身子！”
“贪心。”曦和失笑，指尖轻点它的龙角，“这暖玉瓶是你家神尊的，我做不了主。但是你一条螭龙，还怕冷吗？”
苍玦抿了抿龙嘴，理由找的太烂，看来今天这暖玉瓶是拿不成了……
她自己也端起酒盏浅酌一口。少年时她曾在昆仑的藏酒阁里翻过《幽冥酒谱》，无忧、忘忧，一眼便记下了两种引花的区别，舌尖一绕，便知端地。无忧酒清冽的香气在舌尖散开，与忘忧酒的醇厚截然不同——这两种酒本就出自同源，皆是用幽冥泉水酿造，只是忘忧酒加了忘川岸边的引魂花，无忧酒则以天界移植的无忧花为引。引魂花无蕊无味，单靠口感根本辨不出差异。域渊与苍珏虽活了万载千秋，却从未深究过酒中门道，自然不会察觉异样。
域渊望着曦和唇边的酒渍，喉结动了动，也跟着饮了一口。忘忧酒的暖意顺着喉间滑下，却没驱散心底那点莫名的不安。域渊是极聪明的，曦和今日太过反常，从她闯幽冥，到主动留宿，再到此刻故意提及鬼王，每一步都像在牵着他的思绪走。他总觉得她在筹划着什么，可目光落在她笑盈盈的脸上，又忍不住将那点疑虑压了下去。
“怎么不喝了？”曦和晃了晃酒盏，酒液在杯壁上划出浅淡的痕迹，“这可是你的地盘，你的酒，难不成还怕我在酒里动手脚？”
“换作他人自然没那个胆子。若是换你，倒也确实不得不防着些。”域渊垂眸掩去眼底的神色，又饮了一口。
曦和刚仰头饮尽半盏酒，唇角还挂着一点晶莹的酒珠，却偏着头望他，眼尾因酒意染了层浅红，连平日里盛着太阳神火的金眸都软了下来，像浸了蜜的幽冥泉：
“我有那么坏吗？”
域渊看着此时的她，玄色裙摆随着她倾身的动作微微晃荡，裙上金线绣的彼岸花在火光里似活了过来，妖异的红瓣蹭过他垂落的银发丝梢。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的她竟然可以如此诱人心脾。
苍珏早已喝得晕晕乎乎，龙脑袋一点一点的，爪子还紧紧抱着酒坛，含糊道：“神尊您别瞎想……您看这酒多香……我、我好像有点困了……”话没说完，它身子一歪，“啪叽”一声摔在石桌上，龙瞳缓缓闭上，连酒坛滚落在地都没察觉。
域渊也觉得眼皮渐沉，他撑着石桌想要起身，却发现四肢越来越重。这时他才猛然惊觉不对，看向曦和时，正撞见她将暖玉瓶悄悄收回袖袋，眼底那抹狡黠再也藏不住。
“你……”他声音有些发哑，却没多少怒意，更多的是了然意外——他防备了那么久，竟没猜到她的目标根本不是鬼王……
“好好睡一觉吧。”曦和抬手替他拂去肩上的落尘，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孩童，“域渊，别怪我……”
域渊最后看她的眼神，复杂得辨不清情绪，随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石桌旁，石灯将熄未熄，幽蓝火舌在苍珏玄鳞上投下细碎光斑。它醉得四仰八叉，龙角歪到一侧，鼻息间溢出小小的酒泡。
忽然，龙尾软软地垂落，尾尖却像被风吹起的丝线，若有若无地缠上域渊腕骨，一圈，恰好扣在脉门。
鳞片贴着肌肤，冰凉又服帖，尾端那枚镇魂铃被带得轻响——叮。
声音极轻，却像替主人确认：我在这里。
于是，哪怕醉得不省人事，苍珏依旧把最脆弱的要害，自己逆鳞最薄的那片鳞甲，正好贴在域渊腕内一寸处——那里，是幽冥火最弱、最易被混沌入侵的地方。
尾巴收紧半寸，又松开，像一句含糊的梦呓：
“神尊，我替你守着。”
她转身时，袖角掠过苍珏的龙尾，忽然想起离朱——那只总爱赖在她发间的小金乌，若有一日自己不再醒来，它会不会也这样可以缠住空空的天门，抖落一身金羽，化作一轮新的太阳，高悬于空？
夜风卷起她的裙摆，裙上的彼岸花在幽冥火中仿佛活了过来，妖异而绚烂。她抬头望向北方，那里是北溟渊的方向——三天三夜，足够她在冰原上布下逆生阵，验证她那场藏疑在心许久的疑问。
她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两具沉睡的身影，和满街跳跃的幽冥火，静静守着这短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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