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铜漏第一声，曦和悄然离殿，连离朱都没带。
她先以神念封了自身气机，再借流光遁入幽冥——不是去找域渊，而是去赴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死局。曦和心里已有筹算，可许是多心，梦中提灯的银发鬼王又一次浮现眼前。
这次，他终于转过了身。
“阿曦，回去……”
不，绝不。
天门在她身后合拢，守门的天将依旧盹睡，无人知她已去。
于下界而言，三界之中最神秘威严之地，莫过于幽冥界与神界两处。神界清净绝尘，曦和主神归位后已隐居百年，传闻连她亲传的三位弟子——神界的“三皇”尊者数次求见皆未能得窥圣颜，是以百年来敢登门拜访的神君寥寥无几，却丝毫无损其超然地位。幽冥界则因域渊真神当年以雷霆手段平定魔界之乱，以一己之力重塑幽冥秩序，令三界忌惮不已，百年来反倒愈发繁盛。
幽冥界的暗紫色天幕下，黑色山峦如沉睡的巨兽匍匐，幽冥火从云隙漏下，在白玉广场的地砖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曦和一路慢行，抵达幽冥之巅时已近傍晚。她眯眼打量着四道直入云霄的幽冥晶火柱，轻哼一声“装模作样”，随即驾云径直落在殿外广场。域渊真神的威严在三界早有在震慑，又有敕令在先——“无诏不得入幽冥”，万年来无人敢如此擅闯幽冥界，曦和乍现，广场守卫一时怔忪，就不耐烦开口：
“是谁活够了！”
话音未落，一道慵懒的女声自天际漫下来，像浸了蜜的冰泉，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余韵，慢悠悠地淌进广场：“若我活够了呢……”
夜幕渐沉，曦和周身灵气萦绕，容貌难辨，守卫正欲继续呵斥，一条玄黑色的螭龙已从大殿顶端飞扑而下，正是域渊真神的坐下神兽苍玦。
苍珏玄色鳞片“唰”地竖起，对擅入者连眼神都懒得给一个，龙瞳一瞪，声音陡然炸响：“来者何人？擅闯幽冥界者——死！”
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带着域渊真神亲赐的威压，震得整个广场都微微震颤。
最后一个“死”字刚滚到舌尖，它慢悠悠转过头。
只见广场入口处，一道身影正缓步走来。女神君身着玄色古袍，领口微敞，露出一截莹白的颈线，腰间金线如活物般蜿蜒而下，缠上大开大合的裙摆，裙上绣着的彼岸花似在流动，花瓣边缘泛着妖异的红光，繁盛得像要从布帛里溢出来，奢靡又诡谲。
她墨发未束，如瀑的丝绦散在颈间，额间坠着枚血红宝石，将那张绝世容颜衬得愈发妖冶。平日里淡雅神祇的气韵荡然无存，此刻的她眼尾微挑，唇瓣噙着点似笑非笑，举手投足间竟带着勾魂摄魄的“妖”气，仿佛多看一眼，魂魄都要被勾走。
苍珏的龙嘴张成了"O"形，刚吼出的“死”字硬生生卡回喉咙，半截卡在舌尖，半截咽进肚子，憋得它龙角都红了。
“我也要死吗？”那道淡淡的声音又响起，带着点笑意。随着话音落下，周遭若有若无的灵气骤然散去，露出的威压如深海巨浪，瞬间将整个广场罩住——那是神界之主独有的、凌驾于三界之上的神息。
苍珏庞大的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到了手掌般大小，整条龙当场软成一根龙须面，啪叽一声从殿顶滑到地面，它前爪一软，龙脑袋“咣”地磕碎了一块冥玉砖。玄色鳞片咔咔作响，像是冻住了。
“主、主神！”它声音抖得像筛糠，龙尾在身后疯狂拍打地面，却不是示威，倒像是“谄媚”地给曦和扇风降温，“您、您怎么来了？！ ”
曦和没看他，目光扫过广场。幽冥火在她玄色古袍上跳跃，将裙摆的彼岸花照得愈发鲜活。她慢悠悠走到苍珏面前，笑着弯腰，指尖轻轻戳了戳它冰凉的龙角：“我若不来，倒不知你如此威风。”
苍珏浑身一颤，这不就是在骂他“作威作福”吗？
完了。
小小龙瞳里瞬间蓄满了水汽，委屈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属下不敢！属下就是……就是替我家神尊抱不平！那通天梯重铸多累啊，您看您把我家神尊累的，黑眼圈都快赶上幽冥的黑雾了……"
说到一半，它忽然意识到自己又说错话，慌忙用爪子捂住嘴，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曦和。
冥市万鬼本来在做生意，此刻全挤到广场边，抻着脖子看热闹。
"哎，那就是神界之主？长得也太好看了……"
"嘘！你不想活了？没看见苍珏大人都怂成蚯蚓了！"
"她领口那花是活的！我刚刚看见花瓣动了！"
"蠢货！那是主神的神相，彼岸花在她身上开一瓣，幽冥就得多开一坛忘忧酒！"
……
…………
曦和听得清清楚楚，侧头对苍珏弯了弯眼：“你们幽冥，挺热闹。”
苍珏整条龙都快烧着了，用爪子刨地，恨不得原地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幽冥大殿的门，在曦和抬步的一瞬，自己开了。
殿内灯火幽微，域渊着一袭墨袍，背对她立在冥河星图前，指尖还沾着未干的星辉。
他像是早知道她会来，声音低而缓：“幽冥阴湿，主神不该踏足。”
曦和“嗯”了一声，指尖挑起一缕他垂在肩侧的银发，在指间绕过。话语间意味深长：“这里有什么，是我不能看见的吗？”
域渊指尖一颤，星图哗啦一声乱了。
苍珏在殿外探出半个龙头，被这一幕闪瞎龙眼，脑补出无数暧昧的画面。默默用爪子捂住脸，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看。
曦和偏头，对门外那条怂龙吩咐：“去，给我收拾间房，今夜我不走了。”
苍珏：“啊？？”
它僵在原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主神要在幽冥过夜？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殿外的苍珏听得心惊肉跳，总觉得今晚的幽冥有点不太平。它缩了缩脖子，决定还是先去给主神收拾房间，顺便把自己的龙窝也整理一下，现在幽冥大殿内的两位尊神，他一个也惹不起。随时有被当“撒气龙”的可能。
殿内，幽冥火突然明亮起来，将两人影子拉得很长。曦和望着域渊玄袍上绣的十二狱图案，忽然笑出声：“你这袍子该换了，丝线都磨掉色了。”
“一个图样而已，无妨。”域渊从袖中取出个暖玉瓶递给她，“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来，昆仑没说什么？”
“又不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你的幽冥界，昆仑不会念叨的。”
那是用幽冥泉水和无忧花酿成的无忧酒，玉瓶入手温热，曦和拔开塞子便闻到清冽酒香。她仰头饮了半瓶，水珠顺着唇角滑落，滴在玄色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域渊本想顺手替她拭去，指尖却在触到她肌肤前停住，喉结又是一动，转而拂过自己袍角不存在的褶皱。
曦和将玉瓶收进自己的袖袋，转身走向长街，“早听说幽冥夜市有趣得很，不陪我逛逛？”
域渊望着她飘动的衣袂，那裙摆上的彼岸花在幽冥火中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布帛中绽放。他快步跟上，与她并肩走在长街上时，两人影子在火光中时而交叠，时而分开。
暗处的苍珏扒着墙缝偷看，尾巴在地上扫出浅沟：“喂，我没看错吧？主神今天这身打扮……怎么比瞧着比咱们幽冥的魅鬼还勾人？”
旁边的鬼差眼睛“瞪”的溜圆："苍玦大人您可别说了！您没看见咱们神尊的脸拉的多难看吗？街上都快结冰了……神尊看主神的眼神，像在看一件谁都不让碰的稀世珍宝……"
苍珏突然打了个寒颤，想起自己刚才让主神去死的壮举。
长街尽头传来曦和清越的笑声，惊得冥鸦扑棱棱飞起，墨色羽翼掠过暗紫色天幕。苍珏望着那对并肩远去的身影，突然觉得幽冥界的彼岸花，好像没有主神裙摆上的好看。连带着幽冥十二狱的图案都有了温度。
幽冥的夜市如同人间的上元节。曦和手指拉着域渊玄色广袖上的银线暗纹，随着步伐轻轻摩挲，忽然仰头看他：“听说你这忘川桥底的渡头，藏着忘忧酒？”
域渊玄靴踏碎一地磷火，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住：“那是给下界轮回路上的怨念魂灵准备的，饮下便可斩断执念。”
"哦？"曦和尾音挑起，尾指勾住他袖口轻轻一拽，眼底金纹在鬼火中流转，“神也喝不得？”
域渊转头时，鬓边玉冠垂下的流苏扫过曦和鼻尖，瞳孔里盛着忘川千年不化的寒-雾：“此酒不论仙凡妖灵，入喉便忘最执念之事。怎么，你有想忘记的事？”
“听着倒有趣。” 曦和笑了，指尖松开他的广袖，转而轻轻碰了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刚触到他微凉的指尖，便见他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我没什么要忘的。” 她忽然踮起脚，凑到他耳边，呵出的气息裹着赤蕊花的清甜，漫进他耳中时，还带着几分温热，“倒是有些事，想刻进轮回里永远记住。”
她说得轻，尾音却像根软刺，轻轻扎在域渊心上。“刻进轮回” 四个字尤其清晰，让他喉结猛地滚了一圈 —— 少年人因亲近而起的炽热还在耳尖发烫，更浓的慌却顺着脊背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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