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巅，雪落无声。
白泽神兽的“审判眼”显化，看到的却是乱糟一团。云泽焦躁地刨动着蹄下坚冰，每一次踏足都让四周的寒气为之震荡。它终于再难忍耐，望向瑶池边那个与天地霜雪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口吐人言，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惶急：
“神尊！您动用了清脉私印更改仙妖秩序，域渊神尊刚刚又擅动了幽冥生死簿……这、这已然触及天道根本！天道此刻沉默，绝非默许，只怕是神雷将至！您为何要……”
昆仑并未回头，只是缓缓抬起手，接住一片坠落的雪花。那雪花在他指尖并未融化，反而凝结成一片更精致的冰菱。
“云泽，”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昆仑山最深处的寒潭，却带着令万物臣服的威压，“你是在质疑我，还是在质疑天道？”
云泽巨大的身躯瞬间化成俊俏少年：“云泽不敢！云泽只是……忧心神尊！天道反噬之力，绝非儿戏，您何必为了……”
“既知非儿戏，便不必多言。”昆仑指尖微动，那冰菱化作一缕清汽消散，“我与域渊行事，何时需要看天道的脸色了？”
他转过身，月白古袍在雪风中纹丝不动，唯有那双洞悉万古的眼眸，深不见底。
云泽傻眼，这语气哪里还是他家掌秩序法则、温柔如玉的神尊？
“既然做了，自有做的筹码。天道若要罚，接着便是。”
云泽抬起头，眼中忧虑未减：“可是……就为了曦和主神一时心软，见不得那些凡人愿望落空？”
昆仑的目光骤然变得极为深邃，他望向暮山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层层空间，看到了那座小小的木屋，和屋里那个正试图用凡俗生活麻痹自身命运的女子。
“一时心软？”昆仑重复着这四个字，唇角竟勾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云泽，你跟了我多少载了？”
“自神尊创世之初点化小兽，已历万劫。”
昆仑嗔笑：“盘古大帝踏破虚空前早免了你们白泽一族的‘晋神雷劫’，你历什么劫了？”
云泽撇嘴：“自从大帝消散后，小兽我跟在神尊您身边的每一天都在历劫……白泽的‘审判眼’通晓世间万物，偏偏神尊您做的事，小兽我是一件也看不明白。‘审判眼’里乱糟糟的一团……”
“云泽，你可知，这天地间，最强大的是什么？最脆弱的，又是什么？”
云泽怔住，迟疑道：“最强大者，当属创世本源之力。最脆弱者……或是凡间朝生暮死的蜉蝣？”
“错了。”昆仑的声音低沉下去，竟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怅惘，“最宏之力，是‘天道秩序’，是我所执掌、亦为之所缚的清律天条。而最微之物……”
他顿住，指尖无意识地向心口按去。那里，曾有一株用最纯粹的太阳神火催生的无忧花，早已融入他的神源，成为冰冷神躯中唯一一道永不熄灭的暖痕。
“是‘人味’。”
“人味？”云泽茫然。
“是贪嗔痴慢疑，是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昆仑目光变得苍茫深邃，似是穿透万载光阴，落回那个连昆仑玄冰都开始消融的午后。
——也是他与曦和初遇之日。
彼时曦和刚刚从穹苍之顶苏醒，盘古大帝法旨“曦和为尊”的余威尚灼三界灵识。
昆仑正于昆仑山巅推演星轨，整座山的冰灵却忽然发出欣悦嗡鸣——并非警报，而是对至高存在的本能迎接。
他抬眼。宫门风雪自分，如臣俯首。
一个身影摇摇晃晃走进。
那是个仅五六岁模样的女童，周身笼柔和曦光，墨发及腰，墨色眼眸里唯有懵懂好奇。她赤脚踩上玄冰，每一步落，冰面便化温润暖玉，绽开冰蓝花苞纹路——昆仑山的冰原对光脉之主最本能的臣服。
她仰头，看他高踞星图之下，周身清辉寒意，歪了歪头，似困惑于这同源却冰冷的熟悉感。
昆仑凝视她。
他知道她是谁，曦和，为尊。
规则告诉他，他该行礼。
但未及动，那小女童却对他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做了最原始的动作——
她要抱抱。
眼神清澈，无尊卑概念，只有全然的依赖与靠近。
昆仑神躯几不可查地僵住。
亿万年，从未有存在如此对他。恐惧、敬畏、臣服、挑战……他见过所有，唯独不是这般纯粹依赖。
规则命他恪守本分。
但某种更深层、更古老的东西，在冰封心湖下剧烈涌动。
他缓缓蹲身，与她平视，周身清辉下意识收敛，怕冻到她。
“可知我是谁？”声音是自己未察的放缓。
小曦和眨眼，努力思考，小手仍固执伸着。然后，她做出更惊人举动——
向前一步，暖呼呼、软绵绵的小手，轻轻碰了他放在膝上、微凉的指尖。
“唰——”
温暖曦光自相触点涟漪般荡开！
万载玄冰发出细密“咔嚓”声，非碎裂，乃融化重塑！冰面变温润暖玉，蔓延开繁复生机的光纹花蔓图腾！
非她有意，只是光脉本源对同源极寒神力最直接的生机安抚与同化。
磅礴温暖生机力顺指尖涌入他神源，不霸道，反温柔如春融雪水，流过每一寸冰冷规则脉络，带来战栗般的熨帖。
几乎同时，小曦和似耗力过度，或寻到安心处，小脑袋一歪，额轻抵他膝盖，抓他手指，站着睡了。呼吸匀静，周身曦光柔谧。
昆仑彻底怔住。
低头看着在他膝上安然入睡的天地至尊，看她握住的手指，脚下被她无意识改造的生机“暖玉花圃”。
万籁俱寂。唯规则星图无声转，膝上传来的微小真实的暖意，与全心全意的依赖。
那一刻，统御神域、执掌清律的昆仑真神，心中那堵亿万年坚不可摧的秩序冰墙，轰然塌了一角。
非因法旨，非因尊卑。
只因这冰冷孤寂规则世界，第一次有人不需他强大，不需他威严，只单纯地、温暖地、需要着他。
他缓缓地、生疏地，以另手轻拢她小小肩膀，挡去不存在的风寒。
看她睡颜，心中首浮超越规则的念头：
盘古大帝命我镇守神域。
而从此，我镇守的神域里，有了需我守护的“晨曦”。
法则为公，但曦和……是唯一的私。
————
昆仑收回目光，看忠诚伙伴，语气复归淡漠，却字字千钧：
“真正让我与域渊割舍不下、甚至不惜逆天的，是她用了整整两世，不管不顾塞进我们亘古冰冷神魂里的——‘人味’。”
那神明最不该有、也最致命之物。
有之，便会痛，会惧，会生偏私妄念，会……出掀盘勇气。
“她体内混沌力渐苏，所以额间金焰不显，可她忆起‘补天之道’代价，却正布死局，欲自陨封混沌。”
云泽骇然抬头。
昆仑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彻骨又无比滚烫的决绝：“她只知她的兄长是天道神明。却不知，她的兄长，从来不是只会恪守天道的傀儡。”
“她布她的死局。”
“我与域渊，自然也有我们的……活棋。”
“这天规若容不下她，”昆仑最后一眼扫过巍巍昆仑，万载冰雪在他身后臣服般寂静，“那便破了这天，重塑这规。”
风雪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归于平息，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这位创世神祇的意志下屏住了呼吸。云泽望着自家神尊冰雪雕琢般的侧影，终于明白，那沉默的天道之下，酝酿着的是一场怎样石破天惊、倾覆苍生的风暴。
几乎就在昆仑话音落下的同时，他负于身后的右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一缕极细微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墨色痕迹，在他如玉的指节上一闪而逝，随即被磅礴的清气压下。
远在人间上元灯节，正凝视着域渊的曦和，心口那团混沌本体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颤，传来一阵并非疼痛、而是仿佛被某种同源却更至高无上的力量所引动的微妙悸动。她下意识地按住心口，蹙眉望向昆仑山的方向，只觉得那一瞬间，兄长的气息似乎遥远了一瞬，又仿佛变得更加深不可测。
“是昆仑的气息……”她低声喃喃，那悸动中夹杂着一丝极隐晦的、仿佛被强行压制下的冰冷与暴戾，这绝非常态。
域渊几乎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银灰色的眼眸微凝，握着她手腕的力道稍稍收紧，语气却依旧平静无波：“方才昆仑动用清脉私印，强改仙妖秩序，神源波动难免异于平常。无碍。”
曦和抬眼看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破绽。他的眼神深邃依旧，坦然迎着她的目光，仿佛方才那石破天惊的逆天之举和此刻的解释都理所当然。
可她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清脉波动她并非没有感受过，但刚才那一瞬，她体内混沌本体的反应，并非是感应到外部的秩序之力，更像是……被某种更深层、更本源的同质力量所触动，那感觉转瞬即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古老与威严。
这绝非一句“神源波动”可以解释。
然而，看着域渊沉静的面容，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稳定得近乎固执的温度，她终究将疑问暂时压回了心底。或许……是她太敏感了。混沌本体的异动，近来本就愈发难以预测。
她勉强笑了笑，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人间灯火，心底却悄然蒙上一层更深的阴翳。她只盼着玱澜、焱龙、皓灵能尽快平息那些蠢蠢欲动的混沌余烬，让她能有多一些时间，布好她即将要走向的‘自陨杀局’。
她却不知，就在她心生期盼的这一刻，她那三位刚刚离开暮山不久的弟子，并未返回各自辖地，而是悉数被一道无声的谕令，召入了昆仑山巅那座威严冰冷的清律大殿。
昆仑大殿内，万古不化的玄冰映照着壁上流转的星轨，将殿内的一切都镀上一层清冷肃穆的光辉。
玱澜、焱龙、皓灵三位皇者，卸去威仪，身着简约的常服，恭谨地跪于大殿中央。在他们上方，昆仑真神端坐于星图王座之上，月白古袍流淌着静谧的清辉，周身气息却比这昆仑寒冰更冷上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压。
“曦和主神于暮山召见你们，所谓何事？”昆仑的声音平淡地响起，听不出喜怒，却每一个字都敲在三皇的心神之上。
三皇不敢隐瞒，将暮山问答一一禀明。从下界治理谈到混沌余烬，最终，玱澜皇沉声复述了曦和那句最关键的命令：“师尊嘱托，若日后混沌异动加剧……无需寻她，合我们三人之力，便可封印混沌。”
大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星轨运行的细微嗡鸣。
昆仑的目光落在三皇身上，良久，才缓缓开口：“封印混沌……你们可知这意味着什么？又当如何行事？”
焱龙皇率先抱拳，声音铿锵如金铁交击：“属下愚见！混沌乃天地大敌，危害苍生！师尊既下谕令，我等自当效死！若遇混沌，必率麾下将士结阵在前，死战不退，为玱澜与皓灵争取时机！”他的眼中燃烧着战意，显然将此视为一场荣耀的终极之战。
皓灵皇微微蹙眉，语气温和却坚定：“混沌之力，蚀骨吞魂，非靠勇力可敌。师尊所言‘仁、勇、生’三者归一，属下以为，当以焱龙之‘勇’为锋，玱澜之‘仁’化域，稳固一方生灵心念不为混沌所侵，再以属下之‘生’力为续，调和转化，尝试……抚平或引导那暴戾之气，或许能寻得一线封印乃至净化的契机，而非仅仅毁灭。”他更倾向于理解与转化，带着医者的仁心。
玱澜皇最后开口，他沉吟片刻，道：“师尊之令，字字千钧。‘封印’二字，耐人寻味。混沌非寻常魔物，其力浩瀚，恐非我等之力能彻底湮灭。师尊之意，或许是以我三人之力为引，布下万古封印之阵，将其彻底镇压隔绝。此举必耗损极大，甚至……但为苍生计，我等义不容辞。”他考虑得更为深远，想到了代价与后果。
昆仑静静听着，眸光深不见底。他看到了麾下大将的忠诚、勇毅与智慧，也看到了他们并未完全理解曦和那句话背后残酷的真相——那需要献祭的，是他们的师尊，光脉之主本身。
“皆有其理。”昆仑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但需谨记，混沌之力，诡变莫测，远超尔等认知。遇之，首要并非强攻或即刻封印，而是固守本心，保全自身，即刻回禀神界。”
三皇均是一怔，抬头看向昆仑。
这似乎与师尊“合三人之力封印”的命令略有出入？
昆仑的目光扫过他们，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曦和之令，是最终之策，非首选之法。未得本尊或域渊神尊首肯，不得妄动。切记，你三人之力，于苍生至关重要，不容有失。若因贸然行动而折损，才是真正置三界于不顾。”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看似是在纠正和补充曦和的命令，实则是在暗中设置障碍，延缓甚至阻止那个“死局”的启动。他不能让这三把“钥匙”轻易就去开启那扇毁灭曦和的门。
“谨遵神尊教诲！”三皇虽心中仍有疑惑，但昆仑的权威不容置疑，纷纷垂首领命。
“下去吧。”昆仑挥袖，“近日下界不宁，你们的师尊亦在下界隐居，多加巡查，但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
待三皇退出清律大殿，身影消失于风雪之中，昆仑独坐于王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轻叩扶手。玄冰映出他冷峻的侧脸，眼底深处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警告了三皇，但这还不够。曦和体内的混沌本体已经苏醒，暮山虽有域渊陪同，可若曦和动了心思，宁静恐难长久。
棋盘之上，棋子已按他的意志暂时稳住了方向，但执棋者也已伤痕累累。
而最大的变数——那位试图将自己作为弃子的妹妹，却还对这一切懵然不知，仍在暮山溪畔，贪恋着最后的人间烟火。
风雪透过并未关严的殿门缝隙卷入，带来暮山方向一丝极淡的、温暖的花香。昆仑缓缓闭上眼，将这丝气息敛入肺腑，再睁开时，眼中已只剩下一片冰封万里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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