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和站在云脊天阙的云海边缘，脚下是空荡荡的断崖。风卷着金辉掠过她的发梢，恍惚间，那片虚空里竟浮现出通天梯的残影——
万年前，它曾是三界最壮丽的纽带，以星辰为阶，缀着七彩星晶，从神界直贯下界。每块梯板都刻着“通途”二字，流光溢彩间，能看见下界的山川河海在梯底缩成微缩的画卷，鸾鸟衔着云纹在梯旁盘旋，连风都顺着梯阶的弧度流淌，带着三界共生的暖意。
可现在，只有云雾在断崖下翻涌，像被硬生生截断的水流。
“就这么拆了？” 她指尖拂过虚空，金辉凝成小小光梯，却刚触到云海就散了。
恍惚间，曦和仿佛看见万年前自己站在同一处断崖，金焰满身，回身一望——
没人知道，曦和主神在以身祭劫的最后那一瞬，眷眷不舍的回眸，看的到底是什么？
曦和只听见一个飘渺如从远古传来的声音，苍茫而又漠然，像隔着万载岁月光阴，回旋在她的耳边：
“别回头……”
别回头？
什么别回头？
为什么别回头？
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又涌上来，像有只爪子在挠。
“昆仑神尊说，神女刚归神位，怕下界的事扰了你休养。” 离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刚从扶桑树上飞下来，发间金羽还沾着几片花瓣，“可我听云泽说，当年断梯时，域渊神尊用幽冥锁捆了三个月的梯基，昆仑神尊则以清露冻住了最后一道裂缝，两人差点在梯顶打起来。”
曦和没说话，只是望着那片虚空——那可是通天梯啊，是她当年亲手用太阳神火熔铸第一块星晶的地方，怎么能说拆就拆？
她按住太阳穴，金辉在指尖乱颤。脑海里突然闪过梦里模糊的碎片：灰雾笼罩的桥头，鬼王身影背对着她……
“怎么了？” 离朱慌忙扶住她，“又头疼了？”
“没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眼底的迷茫被压下去，“我得下界看看。”
昆仑踏云而至，抬手一拂，冰幕拔地而起，把整片断崖封的死死的：“下界自有五方天帝，你神力未稳，不许去。”
曦和屈指敲了敲冰墙，‘咚咚’两声，实心。
她抬眼，语气仍轻：“我只下去看一眼。”
“一眼也不行。”昆仑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曦和，别让我为难。”
“他们是下界的主，可我是这天地间的主。” 曦和转身时，流金裙摆在云海中划出弧线，“如今我家门都被堵了，我不该去看看吗？”
昆仑的眉头蹙得更紧，指尖弹出龟甲，甲面上浮现出下界的虚影：战火燎原的城池，跪拜天帝的百姓，湍流不息的江河……
“你看，他们过得很好。” 他收回龟甲，语气沉了沉，“听话，回去。”
“通天梯是天地脊梁，你们倒好，一声不吭就把脊梁给抽了？”
曦和见昆仑不语，转身走向云海深处。
“我重铺就是了。”
太阳神火在身后凝成一道光轨，“不用玉阶，不嵌星辰，只用光脉神力——下界生灵若心怀澄澈，有不平事来奏禀，自能踏光而来！若藏污纳垢，不用九天玄雷，光火自会烧尽他们的脚印。”
“曦和！”
昆仑上前一步，清露在他指尖凝成冰墙，挡住了火梯的延伸，“你自己看！”他声音陡然发沉，袖中龟甲腾空而起，在云海中投射出刻于混沌原石上古老的金色篆文——
光脉竭则混沌生，主神归而余烬醒，界门破时天倾塌。
火与冰在半空相撞，溅起的光屑落在云海中，化作细碎的星子。曦和看着冰墙后昆仑泛红的眼眶，突然泄了气。她收回手，火梯瞬间消散，只留下指尖的余温。她当然知道龟甲上金色篆文的份量，昆仑不会出错，可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错了……
“你们到底瞒着我多少事？” 她轻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昆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别过脸：“好好在神界休养，其他的事，我和域渊会处理。”
接下来的日子，曦和被“困”在了瑶光林。昆仑以“稳固神力”为由，每日送来赤蕊花蜜和清露煮的茶；离朱寸步不离，变着法儿地带她看神界的奇景，却总在她靠近云脊天阙时故意引开话题；连殿外的云阶都被施了法，无论她往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绕回瑶光林。
她知道这是他们的小把戏，却懒得戳破。直到离朱把她领到灼华渊时，她倚在那棵巨大的扶桑古树下睡着，才舒服一点。睡梦中，她总是重复做着同一个梦：忘川桥头，带着面具的清冷鬼王站在灰雾里，玄袍被雾气缠得模糊，她想靠近，却总被一股无形的力推开，醒来时，指尖还残留着神丝的冰凉触感。
“又在画画？” 离朱探头看向石桌上的画纸，上面是个模糊的银发背影，周身绕着灰雾，“这影子到底是谁啊？你都画了三十七张了。” 曦和握着画笔的手一顿，笔尖的金辉在纸上晕开，刚好遮住鬼王面具下的脸。
“应该是幽冥界的鬼王吧……好像和他相伴了万年之久。” 她低声说，“就是在梦里，好像……很重要。”
她发现自己忘了太多事：昆仑说的“混沌缝隙”，她为何沉睡，甚至连亲手铸的通天梯，细节都变得模糊。
可离朱忽然“噗”地笑出声来——
“神女，能陪伴您万年之久的人，除了昆仑神尊和域渊神尊，那只能是我了！不可能有什么幽冥鬼王的……再说了，若是真的有，域渊神尊也会知道，定不会让您苦苦找寻不到结果的……”
域渊踏入灼华渊时，赤蕊花正开得灿烂，细碎朱红花瓣落于玄袍，如燃尽的火屑坠进墨潭，沾着晨露，飘落的花瓣与袍角玄螭纹的红黑相映，倒给这幽冥真神添了几分妖冶的俊美。
风过扶桑，花瓣飘落，沾了他银发、扫过玄袍下摆，连周身淡冷的幽冥气，都似被暖了半分。扶桑古树的浓荫覆盖了大半个渊底，阳光透过叶隙漏下来，在地面织成流动的光斑——这景象，与他万年前亲手布置时，几乎一模一样。
他抬手抚过树干，指尖触到一道极浅的刻痕，像个歪扭的太阳。那是曦和幼年时缠着他玩耍，抱着树干刻出来的印记，他当年没舍得用神力抹去，就这么留了万载。
晨雾还未散尽时，扶桑树根处已有了细碎的火光。曦和坐在青石旁，指尖凝着太阳神火勾勒轮廓，金红焰光在石面跳动，渐渐显露出玄袍曳地的背影，银发如霜雪垂落，发梢缠着几缕若有若无的幽冥寒气。
画了扔，扔了再画，三十七张画纸的背面，都有极淡的墨迹——像一轮被墨汁浸透的太阳。曦和只当是晕染了纸墨，随手扔掉。
在她画第三十八张鬼王图时，指尖的神火忽然一颤，鬼王的下颌线歪出个弧度。她懊恼地用袖子去擦，却见那火纹已渗入石脉，竟在肌理间凝成浅赤色的印记。
“总画不好他的脸。”她低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石上鬼王的眉眼处，那里始终蒙着层雾，像被混沌裹住的星子，“梦里明明看得清，落笔就忘了……”
离朱歪头望去，见石上鬼王的玄袍下摆绣着纹路，线条软绵如春水，全然没有曦和口中该有的凛冽。
“要我说，还不如域渊神尊的袖袍来的好看。”它扑腾着翅膀指向渊口，“你看他袖口的暗纹，多锋利。”
曦和顺着离朱的目光望去，正撞见域渊踏着赤蕊花走来，玄袍下摆扫过草地，露出的银灰里衬与石上鬼王的发丝几乎同源。她慌忙用脚去蹭青石上的画，却被他先一步按住手腕。
“画废了可惜。”域渊弯下腰，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用指尖蘸了点她散落的金辉，在画中“鬼王”的袍角添了道锋利的螭纹：“螭纹该这样走，才够镇得住幽冥的怨魂。”
他的指尖划过石面，原本软绵的线条骤然变得凌厉，玄袍下摆的螭纹如活物般张牙舞爪，竟与他此刻袍角的暗纹分毫不差。曦和的呼吸顿了顿，心口莫名泛起熟悉的痒意。
“你怎么知道他该穿这样的袍？”她挣开手，指尖的神火却在石上烧出个细小的洞，火星子溅在他玄袍上，竟顺着螭纹滚了半寸才熄灭，“说不定……他偏爱温软些的纹路。”
域渊垂眸看着石上的画，银发遮住眼底翻涌的幽火：“猜的。”
他指尖拂过石壁鬼王的发梢，那里的火纹突然泛起极淡的黑气，他抬手迅速用幽冥气抹掉，快得像错觉。
“对呀！“曦和心窍一转，内心狂喜，“你长居幽冥，忘川桥头的鬼王，你可识得？”
“那你可识得，除了昆仑，神界其余天神尊者，各掌何职？东荒的云风上神是谁？西荒天帝座下有几位神君管辖？北荒的天帝又到底是哪族后裔出身？”
曦和一怔。
这些问题像突然砸进湖面的石子，荡得她有些发懵。突然想起昆仑对她说过的在下界述职的‘五方天帝’，可除了这冷冰冰的四个字，她确实答不上来 —— 那些散落在神界各处的上神尊者，于她而言，不过是星图边缘模糊的光斑，她从没想过要去深究他们的来历。
“我不过随口问问……”她轻咳一声，指尖无意识地蹭着石上鬼王的轮廓，试图掩饰这份疏懒。
“我正在回答你。”
域渊俯身时，银发扫过她的耳畔，带着北溟渊特有的冷香，起身时，玄袍扫过满地金蕊花，语气淡漠地像冰崖融雪混着的彼岸花：“幽冥比神界繁杂百倍，众生千万，就像你记不住别的上神尊者，我也认不全幽冥的鬼王和魂魄。”
曦和想起了自她归位，风调雨顺有昆仑推演星轨，四海安宁有域渊镇着幽冥生死界碑，就连灼华渊的日常琐事，都有离朱替她打理妥当。除了听昆仑说，她曾自陨于“混沌缝隙”的劫难当中，她这个神界之主，当的确实不怎么称职。
“域渊。”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像是神魂飘回了亘古的苍茫:“当年我苏醒于穹苍之顶。祖神踏破虚空而去时，创三脉真神，我降生最早，却灵智未启。数十万载，你和昆仑伴我长大。论情论理，我都该称你们一声兄长。”
域渊的身体骤然僵硬,他自己都没察觉。苍玦不知何时缠上二人的脚踝，发出凄厉的嘶鸣，鎏金左眼疯狂闪烁，试图让曦和看到眼底晃过的无数画面——
花妖世他用玄冥息壤为她滋养神魂，猫妖世他以幽冥气为她筑过屏障，麒麟世他偷来神兽乳喂过化形的她……可曦和没看到，只当是玄螭神兽淘气，轻轻推开它，目光清澈却疏离。
“‘兄长’？这是想让我帮你找‘鬼王’吗？”域渊神情变得恍惚，扶桑古树上的花，第一次簌簌而落，金红的花瓣铺满了一地。“还是想让我偷偷带你下界，补通天梯？”
“都有！”听域渊松口，曦和眼底的渴望如嗷嗷待哺的小兽。
“下界一事，好说。但是重铸通天梯……昆仑没告诉你？你神力不稳，不行。”
域渊眸中幽火微闪，刻意避过‘鬼王’的话题，不着痕迹的逃过了曦和的眼。
抬手，曦和的掌心上便躺着枚中间嵌着颗淡金蚌珠的玉佩，玄螭盘绕的纹路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听说苍玦前几日无状，扰了你的清净。”
曦和看着玉佩，“这是……赔礼？”
“一半。”
“什么一半？”她低头摩挲着玉佩，忽然想起那只被自己用神火燎了尾尖的玄螭，忍不住笑出声：“你家神兽是该管教管教，总喜欢偷偷摸摸的，上次还趴在瑶光林的树梢上看我睡觉。”
苍玦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尾端的环扣“玦玦”轻响，像是在反驳，却没说一个字。
“那另一半的‘赔礼’，你还想不想要？”
曦和睁大双眼，想着‘也不知道这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开始仔细端详起眼前的幽冥之主、北溟真神：“还有别的礼物？”
“等等看。”
曦和：“……”
那日午后，她躺在赤蕊树下小憩，梦里竟飘着片银灰色的雾，雾里有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她，周身寒气让她想靠近又不敢，直到被离朱的尖叫惊醒——这小神鸟正对着天边掠过的玄螭虚影炸毛。
苍玦的异瞳在云端闪烁，左眼鎏金映出她梦中的雾景，右眼墨黑则浮现金乌与朱雀的大战图，尾端环扣“玦玦”轻响。
“是苍玦！”离朱飞到她肩头，“肯定是域渊神尊派来的！”
曦和望着玄螭消失的方向，见那条异瞳的螭龙神兽飞过天际，玄螭周身萦绕的寒气让她心口莫名的悸动又冒了出来。她最近总这样，喝晨露时会恍惚记起一只冰冷的寒玉碗，踩云阶时会闪过片光滑的黑曜石——像被什么人刻进了骨子里，让她连呼吸都没了往常那般的畅快。
苍玦盘桓在天际，左眼映出 “女鬼曦和轮回时在忘川崖对着域渊作画，一脸笑意对着域渊说‘鬼王大人长的好看！” ，右眼映出 “主神曦和直勾勾地盯着域渊的袍角，顿时没了声音……” 的画面。
曦和收了‘赔礼’，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枕着手臂望天，忽然瞥见树根处压着半片残破的兽皮。她随手拈来，见上面用银灰色汁液画着半截背影——银灰长发被风扬起，发梢缠着几缕细碎的金光。画技算不上好，线条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像她无数次在恍惚中抓到的幻影。
“这画……”她正蹙眉细想，那兽皮突然闪过一道银光，画面竟漫出点点幽火，转瞬又消失无踪。那是域渊的幽冥气，与她指尖的神火一碰，竟爆出太极图般的光晕。
她猛地攥紧兽皮，暖意顺着指尖钻进神魂，激得她鬓边金辉簌簌直落。灼华渊的赤蕊花在此刻齐齐绽放，花蕊里浮现出她陌生的片段：幽冥界一只花妖时的玄冥息壤、幽冥界一只猫妖时的屏障、幽冥界一只麒麟幼崽被寒玉碗喂喝着兽乳……
幽冥界……
又是幽冥界……
她堂堂一个神界之主，何来与幽冥界有这么深的羁绊？
离朱正抢过残画要丢，被曦和按住：“留着吧，”她望着那半截背影，不知为何松不开手，“画里的光，看着眼熟。”
“像域渊神尊的银发吗？”离朱歪头。
恰在此时，神界东方忽然掠过一道银灰流光，快得像错觉。那流光掠过赤蕊树梢时，带起阵极淡的幽冥寒气，曦和抬头只抓到片消散的影，却见苍玦的虚影在云端一闪而逝——独角暗玉色的光，尾端环扣“玦玦”声似有若无。
北溟渊的光镜前，域渊望着曦和骤然发亮的眼眸，缓缓收回目光。苍玦蹭了蹭他的袍角，右眼墨黑的瞳仁里映出他沉凝的神色。
“备份礼。”域渊抬手抚过苍玦的独角，那里还残留着方才穿梭两界的寒气，“让苍玦送去。”
忘川河的怨魂齐齐叩首，响应他的命令。
冥将躬身：“还送麒麟吗？”
域渊眸中幽火微闪，指尖在苍玦尾端环扣上轻叩出泠泠脆响，唇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
“本尊的麒麟，不是已经被昆仑发配去看大门了吗？”他指尖在苍玦尾端环扣上轻叩，“去朱雀一族递道神谕，就说幽冥界要补全一百零八只镇界兽神之数，让他们送来。”
苍玦鎏金左眼骤亮，似在应和。
“听闻金乌与朱雀同出一脉，”域渊指尖凝出枚银灰玉笺，幽火在其上流转出古朴符文：“再送封信给昆仑，”他顿了顿，眸中寒芒渐敛，“就说本尊听闻曦和主神归位在即，却偏爱热闹玩耍，正好幽冥守界兽神缺位，想请她出面掌掌眼，也免得朱雀一族随便塞来些杂毛朱雀充数，败了我幽冥的排场。”
苍玦此时尾端环扣“玦玦”作响得欢快。
那日，曦和独自夜游到云脊天阙，却毅然发现在夜间的断梯残晶上刻着微小的‘别回头’三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