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那日天气不好,风寒天阴,落了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祸患随着那漫天飞雪接踵而至,纷纷扬扬落下,沉重而寒冷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尽管萧宁煜心中已隐约察觉事情不会单单入表面所见这般轻易,但属实意料不到接下来的一切都会以不可抵挡之势迅速脱离了掌控。
先是大理寺传出消息,称关押在狱中的卫解重突然咬舌自尽,只留下一封血书认罪。
卫解重在这封血书中不仅对被指认的各项罪名供认不讳,还交代了乌日围场行刺之事。
经过多方查证并与柳泓澄此前递交的弹劾奏折进行仔细比对,确认了被押送回京的这伙人实为卫家违律私养在益州的兵卒无疑。
证据确凿之下,他们根本无从抵赖,连审讯都省了,很快交代了实情,承认行刺太子是受了卫家的指使并一一认罪画押。
而如此一来,拖了许久的案子总算有了定论,几乎所有的罪名都落在了卫家头上,又因卫解重已死,再无法从其口中撬出更多足以扳倒崔家的罪证,原本想要借此将崔屹等人也趁机拖下马的计划算是彻底落了空。
至此萧宁煜才恍然惊觉,从踏上去乌日围场之路起,往后的每一步都踩在了崔士贞精心设计的圈套之中,环环相扣。
他意图逼崔家破釜沉舟一搏,而崔家则做好了两全之策。行刺如若成功,即刻便可另立新君,争夺大权;如若不然,亦可反借他的手来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这是宁愿自断一臂,也要保全己身。
卫家罪状累累可谓罄竹难书,小则贪污受贿,中饱私囊;大则私养兵马,意图谋逆。
大理寺卿严臻在朝堂上将断案结果慷慨激昂地奏禀,皇帝听后怒容满面,气得将手中的折子摔在地上,愤然下旨将一众涉事之人全部处死。
至于卫家,籍没家财,宗亲之内为官者一律贬谪流放,而女眷、幼童、家仆若干则一律发配为奴。
顾念卫贵妃有孕在身,皇帝特下令封锁消息,以免影响腹中龙胎。但毕竟纸包不住火,卫贵妃不日便得知此事,不顾自己身怀六甲,竟是跪在皇帝跟前苦苦哀求,只求皇帝能法外开恩,祸不及家中无辜妇孺。
僵持不下之际,卫贵妃动了胎气,尚未足月便临盆,生了足足一日一夜才顺利诞下一子。
艰难产子令卫贵妃亏了气血,凭借御医竭力施针辛苦吊了一口气,留下几句遗言便香消玉殒。
在萧宁煜的授意下,柳泓澄联合一众文官适时递了折子上去,让陛下念在卫贵妃于绵延皇嗣有功,对卫家老弱妇孺额外开恩,也当是为刚出世的皇子积福积德。
爱妃离世皇帝本就哀痛万分,心里很快有所动摇,终究是依照卫贵妃的遗愿赦免了卫家的女眷等人,并为九皇子取名为钦。
赦免名单列了一长串,可一行行看过去,上头并没有卫显的名字。
卫显一不曾入仕途,二尚未及冠,按说理应被赦免,名单上却独独漏了他,很难说不是刻意为之。
好在萧宁煜早已事先备好万全之策,派人先将卫显从卫府中接出,再命一队人马护送其往南边去,暂时到圻州落脚,待风声小了,再送去雍州与亲人团聚。
为此,萧宁煜特意挑了气候宜人、风景如画的富庶之地购置了宅子与良田,可保卫显后半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坏就坏在卫显偏偏不愿承他这份情,临走前突然变卦,说什么也不肯走。原定卯时离京,硬生生拖到午时才动身。
行至半途行踪不慎暴露,招来仇人追杀,一众护卫仅一人生还。护卫拖着重伤之躯回京报信,道是卫显在乱中跳了崖,生死未卜。
贺云亭得闻此讯,亲自率人在崖底苦苦搜寻了五日,却都一无所获。
贺云亭神情郁郁地回到府中,还没等坐下喝口茶,就见下人急匆匆地跑来,说是贺云翘上午出的府,眼下都傍晚了还没回府,想着要不要出去寻一寻。
到底是多事之秋,贺云亭放心不下,索性自己拿了伞出门寻人。
他走至贺云翘平日里最爱去的那家点心铺子,商铺门口有一人执伞而立。
因心中挂念着妹妹的安危,贺云亭眼里根本看不见其他人,径直从那人身侧经过,却听对方出声叫住他:“贺大人。”
脚步立时顿住,贺云亭面色凝重地缓缓回过头。
只见伞面微微上抬,露出底下俊秀温润的面容,眉宇间隐约还带着点悠闲从容的笑意。
不是别人,是早已在此等候他多时的崔士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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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后,奚尧很是忙碌了一阵。等卫家的事彻底落下帷幕,他才终于得空应邀去了趟东宫。
今日雨雪初停,院落中上下俱是一白。
奚尧身披一件雪白狐毛大氅孤坐在亭中,手边架了个紫陶凤鸣茶壶,壶里是雪水、落梅、茶叶,沸水时不时将壶盖掀起,叮铃当啷一阵响动,宛如风鸟啼鸣,别有一番趣味。
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青玉棋子,奚尧眉头微蹙,凝神静气,专心想着面前的残局该如何解。
忽地,鼻息间闻到一抹清淡的梅香。奚尧只当是茶水里的梅香,并未多想,直到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这才觉出有异。
他抬眼望去,便见萧宁煜正快步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枝似乎是刚从树梢上折下来的残雪白梅。
一晃神的功夫,那枝白梅已然递到了他眼前,伴着一声轻笑,“路过御花园,见这残雪白梅开得好,便给你折了一枝。”
残雪白梅花型小巧,色淡而味清香,因形似残雪压枝而得名。此品种罕见名贵,便是御花园中也只栽种了稀少的几棵。
要是让上林苑监知晓自己辛苦养育照料的珍品白梅被这么暴殄天物地摧残,指不定要多痛心。
只怪有人即便身居高位,终究难改少年心性。
梅枝本该是冷的,却因萧宁煜一路紧握,奚尧接过时只触到一手的温热,似是将整颗心都塞到了他掌心里,不由失笑,“花开折易长成难,你倒好。”
“谁让你久不进宫?我只怕等你进宫时,御花园的梅花都谢了。”萧宁煜说得振振有词,“这花开得再好,无人欣赏也是空的。”
萧宁煜施施然于奚尧对面坐下,唤来小瑞子,对其耳语吩咐了几句,又转脸对奚尧道:“我原当你今日也不会来,还准备出宫寻你呢。”
卫家家大业大,查封起来费人费力,不得不就近从奚尧手中借调了些人,这段时日都忙于此事。
思及此,奚尧关心地问了句:“可有卫公子的消息了?”
萧宁煜面色微变,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暂时没有。”
自卫显坠崖那日起,往后再没搜寻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见人,也不见尸首。
奚尧宽慰道:“既没见到尸首,便是还有希望。兴许是被路过的人发现,好心送医了,再等等便是。”
“那样最好……就怕是落到了崔家手中。”萧宁煜沉声道。
经过查证,那日追杀卫显的人马是由崔家派来的。崔家想要赶尽杀绝不足为奇,但卫显身上应当是没有什么值得崔家利用的。
一旦有,卫显便是凶多吉少。
“卫家的这些事,卫公子知道多少?”奚尧轻易明了萧宁煜的顾虑,如此问道。
萧宁煜摇了下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心不在此,即便是说与他听,他也不见得能记住。”
这是卫显从前在家中常挨训斥的缘由,谁能想到,如今倒成了他唯一的退路。
若非如此,即便是卫贵妃以命相抵,卫显今日也仍旧难逃一死。
正说着,小瑞子去而复返,手里捧了个长长的匣子。将匣子递给萧宁煜,小瑞子便识趣地退下了。
“打开看看。”萧宁煜将匣子放在桌上,推至奚尧的手边。
奚尧疑惑地将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把做工精巧的狼牙锏,心中更为疑惑,“这是?”
萧宁煜向他解释:“朱雀营新研究的,比之普通的锏威力更大,但要轻便不少。只可惜造价高昂,制作复杂,便独独产出这么一把。”
锏是杀人不见血光的善器,并非人人能用,用得好才能发挥出十成十的威力,赠予奚尧再合适不过。
奚尧将这把狼牙锏拿出来试了试,银光飒飒,威力不小,倒是格外称手。
这样的东西能从周澹之手里要来,定然费了不少功夫。
奚尧握着锏轻轻碰了一下萧宁煜的手臂,淡笑着问:“你又允了周将军什么好处?”
萧宁煜想起周澹之狮子大开口的模样就心底一阵不爽,可对着奚尧便也只是道:“也没什么。”
把狼牙锏又放回匣子中,目光扫过一旁的梅枝,奚尧后知后觉有些莫名,“你今日先是送梅枝,又是送狼牙锏,闹的哪一出?”
“你忘了?今日可是腊月二十三。”萧宁煜望着他,绿眸里含着一汪温热的笑意。
奚尧微微怔住,腊月二十三是他的生辰。
这阵子太忙,他竟是将生辰都给忘在脑后。
说不上是何种心情,奚尧扯了下唇角,难得有些感慨,“许久不过生辰了。”
他不比萧宁煜,他的生辰没有一定要过的必要,也没有人给他过。
往年身边倒还有个邹成,今年邹成跟着徐霁去了益州,身边无人记着,这日子便也被他给忘了。
“萧宁煜,闭眼。”奚尧忽然对萧宁煜道。
萧宁煜虽不解,但依言照做。
随后,有一个很轻的吻落在他的眼睑上,似是雪水消融般,依次滑过他的鼻梁、嘴唇。
萧宁煜闭着眼仰头回吻,抬手摸索到奚尧的脸,视如珍宝地捧在掌心,低声允诺:“以后年年都给你过。”
奚尧顺势坐进萧宁煜的怀中,轻笑着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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