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边西的危机解除了,也是时候返京。
来边西时奚尧是轻装简行,返京则要带上浩浩荡荡一大行人,为此连着几日都在整装筹备。
萧宁煜也没闲着,他此番擅自调军离京少不得要被大做文章,得赶在那边动作之前先堵住悠悠众口。
为此,他整日守着刘积复为他写赞文。
刘积复为人实诚,起初只是规规矩矩地写奚尧如何指挥边西军击退西楚,重要关头萧宁煜又是如何带援军赶到的。
但萧宁煜看后连连摇头,很不满意,命他重写。
刘积复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总算明白了问题所在。随即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将二人夸得那是英明神武、雄才盖世。
这般添油加醋的赞文看得奚尧直皱眉,萧宁煜却拍手称快,吩咐人赶紧将这文章手抄数遍,尽快传扬出去。
如此一来,携军回京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平定战乱后班师回朝。
一切收拾妥当,待到启程回京那日,却有奚尧意想不到的人来向他辞行。
奚尧略有担忧地看着贺云翘,“贺小姐,你当真不同我们一起回京?”
回答他的是贺云翘坚定的目光,“嗯,我决定好了。自小到大,我一直受着兄长的庇佑才得以安然长大。兄长爱我、护我,我亦爱他,亦想护他。倘若我继续留在京中,只会成为他的拖累。何况——”
贺云翘轻轻扬了扬下颌,“这天大地大,我何愁没有容身之处?让我一辈子拘在闺阁中,未免也太无趣。”
边上凑巧听了一耳朵的萧宁煜目露讶异,看来贺云翘自上回被崔家掳走后成长了不少,不由得轻笑着打趣:“你不回去,信不信你兄长得找孤算账?”
“兄长才不会呢。”贺云翘可不吃这套。
知兄莫若妹,她兄长并非不明事理的人,虽担心她的安危,却也更尊重她的意愿。
事实也如此。
听到贺云翘的决定,贺云亭仅仅是点了点头,而后便云淡风轻地回归正题,“如今两道城门皆有重兵把守,强行攻城耗时耗力,还会落人口舌,殿下可有别的对策?”
边西的战事一休,崔士贞立即派兵封锁城门。若非贺云亭闻讯提前出城,想必此时也会被困在城中,连消息都传不出来。
面对如此危急且不利好自身的局势,萧宁煜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姿态,悠悠吐出一个字:“等。”
等?
贺云亭闻言有些疑惑,他倒是知道萧宁煜留了一招后手,但眼下他们连城门都进不去,显然不是拿出来的好时机。
既然说要等,莫非是还留了内应?
-
寝殿外把守的禁军又添了不少,禾姝嫌烦,特意从侧门进,哪料素来冷冷清清没几个人的地方今日倒有了新客。
甫一进殿,禾姝就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熏香被换了,立即抬起袖袍掩住口鼻,而后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隔着一道屏风,她隐约窥见那病气沉沉的龙榻前站了位女子,着宫人的服饰,看不清面容,只见其不疾不徐地从长袖中抽出一把短刃。
“你还不能杀他!”禾姝绕过屏风,急急喝止住那女子。
女子握着刀的手一顿,循声缓缓转过头来。
女子双眼前蒙着一层白纱,似有眼疾。除此之外,眉毛、鼻子、嘴巴都与禾姝极其相似,同样的丰姿冶丽、尽态极妍,乍一看竟难以分辨。
是屏风上的连理枝,是发簪上的并蒂莲,是血浓于水的孪生子。
姝丽妍华,禾姝,禾妍。
比起禾姝的震惊,崔妍看上去并不意外,柔柔地唤她:“阿姐。”
禾姝情不自禁地朝前走了一步,“阿妍……”
“阿姐是不是也觉得,不该让他死得这般痛快?”崔妍笑着抚了抚匕首,刀面的冷光映着她姣好的容颜,让人看得不寒而栗,“就该像我们养蛊那样,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折磨至死才好,对么?”
“你……”禾姝眉头紧蹙,神色复杂,不知该如何应这话。
崔妍自顾自地轻叹了一口气,“可惜我没有那么多时日。”
说罢,崔妍便挥刀朝那龙榻上昏沉的人狠狠刺去。
有血腥味在鼻息间漫开,喜悦在崔妍的唇角绽开了一瞬便迅速凝滞。
虽不能视物,但凭借其他感官她也能察觉到有地方出了错,刀并没有刺到萧颛。
她顺着匕首向下摸去,摸到一只攥着刀尖的手和温热黏腻的血,又惊又恼,凄厉地质问:“你这是做什么?他是我们的仇人啊……阿姐你怎能护着他?你难道忘了阿爹阿娘他们都是怎么死的,我们禾氏一族是如何灭门的,你难道都忘了吗?!”
怎么可能忘呢?
即便时隔多年,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凄惨画面仍历历在目,禾姝一闭上眼就能想起来,永生永世都不敢忘。
“可你怎么办?”禾姝用力地攥住崔妍纤细的手臂,心疼不已地看着她眼前的白纱,有晶莹的水光在眼底轻轻闪动,近乎哽咽,“阿妍,你会死的。”
崔妍呼吸一滞,想说自己本就一心求死,之所以苟活至今都是为了能够手刃仇敌,待到大仇得报她便也无需再活。
但那股攥在手臂上的力偏生将她拽住,让她不禁回想起孩提时阿姐总会帮她扎辫子,偶尔不慎把她拽痛,她也笑嘻嘻地夸阿姐扎得好看。
阿姐如今还会扎辫子吗?
禾姝趁人不注意,一把夺过崔妍手中的刀,拿绢帕将刀上的血迹擦了个干净,“你赶快走吧,这里有阿姐。我就当今日没见过你。”
她不过问崔妍为何能出现在此,也不过问崔妍之后有如何打算。
她心底清楚,她们如今只有对彼此知道得足够少,才能够都活下来。
似乎被禾姝说动,崔妍的神色松了松。
她轻轻地将手放在禾妍的手背上,有点眷念地紧贴,“阿姐,我见过你的孩子了。我想你该恨他,只是不便动手,所以我那日帮了你一把。阿姐若想他活着,他自然会活着;阿姐若是不想,那便是他的命。”
崔妍顿了顿,厌恶又痛恨地将脸转向龙榻,“这个人也一样。”
寝殿重归安静,禾姝自己缓了缓。正准备传宫人将每日都要服用的汤药端来,身后的龙榻突然传来动静。
只见昏睡多日的萧颛骤然惊醒,猛地咳出一口黑血,而后气息奄奄地昏死过去。
冥冥之中仿若天定。
身体里似乎被抽走了什么,禾姝一时不稳地跌坐在地,怔怔地看着榻上已然油尽灯枯的人,内心意外的麻木。
似乎被漫长的深宫生活吞噬掉了心气,已生不出强烈的爱恨。
她注意到地上那滩黑血里混着一只僵死的蛊虫,不仔细看发现不了,是她多年前亲手放进去的。
如今人死蛊解,万事俱休。
禾姝起身,先用帕子将蛊虫的尸体仔细包起来,再在殿内寻了个花盆埋进去,毁尸灭迹。
半柱香过去,她镇静地命人去传御医。
等御医赶到,人都快凉透了,自然是无力回天。
寝殿很快就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殿内乌泱泱挤满了人,一眼望去,每个人的面色都十分凝重。
作为最后一个见到萧颛的人,禾姝被暂时安置在了偏殿,悄无声息地软禁起来。
她内心没有太多波动,跪坐在垫子上,照常念着巫咒。
只是念到一半,耳边忽地又响起阿妍的那句“我想你该恨他”,莫名有些发怔。
她怀萧宁煜时怀得辛苦,害喜害得很厉害,月份越久人越瘦,吃不进去还总是吐。
起初怀上时,她其实没想留下来,是冯嬷嬷说有个孩子在这宫里会过得容易些。
总归是出不去了,容易些也好,想想便留了下来。
生的时候又去掉半条命。冯嬷嬷将孩子抱到边上想让她看一眼,她累得没力气,闭着眼让人把孩子直接送到乳母那儿去。
可孩子毕竟不是物件,哪是她简单的一句送走就可以全然割舍的。
也是奇怪,这孩子她没喂过,没抱过,更没哄过,但偏偏就是黏她,甚至会偷跑出来找她。
冯嬷嬷劝她说稚子无辜,但无辜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直到萧宁煜八岁那次高烧不退,她才第一次抱了他。
她神情恍惚地把滚烫的小人抱在怀里,有刻骨的恨意和微小的惧怕在身体里翻涌。
莫名想到,若是让这个被深恶痛绝的孽种当上皇帝,未尝不是一种报复?
被软禁的第四日,殿门开了,几个手握长枪的侍卫将禾姝“请”出去。
禾姝将袖子里阿妍留给她的那把匕首牢牢攥住,想着真要到了万不得已,她也能了结自己,不必受人摆布。
殿外候着她的事那位崔将军,人很年轻,野心却不小,这段日子她早已领教到了对方的雷霆手段,很是戒备。
对方却是一副笑意温和的样子,好似这些天的软禁和眼下这些侍卫都与他无关,“皇后娘娘应是许久没见过太子了,一会儿你们就能见到了。不知娘娘可想好要对太子说些什么了?”
这是准备用她来威胁萧宁煜?
禾姝盯着崔士贞那张温和无害的面皮,被他口中形容的母子团聚弄得有些好笑,讥讽地扯了下唇。
恐怕要让人失望了。
她与萧宁煜这对母子做得生分、凉薄、不尽人意,实在不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比起活下去,她倒是更希望萧宁煜能坐上那个位子。
或许,这也是恨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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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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