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如墨,月明星稀。
身上的盔甲浸了不少血与汗,沉甸甸地剥落在一旁,露出底下如玉的肌肤,比月色更皎洁、更细腻,在枯草地上莹莹铺开。
灼热缠绵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下,依次吻过嘴唇、脖颈、锁骨,温热的手掌也由上至下摩挲。
奚尧微微仰颈,呼出一点热气。
……
折腾到天光熹微,二人才回到营帐。
奚尧疲累得只想躺下歇息,萧宁煜却给他看了两样东西,看清是什么的那刻,困意顿时消了大半。
似乎是觉得他的反应实在有趣,萧宁煜直接将国玺往他手里塞,很随意地说:“送你了。”
奚尧闭了闭眼,强忍住不把手里的国玺往萧宁煜身上砸的冲动,讥讽地扯起唇角,“你可真是会先抑后扬。”
明明留好了后手,被他拿枪指着也不说,等到骗得他真情流露地滚了回草地才记得说,真是有够狡诈的。
萧宁煜有点心虚地眨了下眼,轻声辩解:“那不是东西没带在身上吗?说了你也未必会信。”
奚尧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冷冷看他,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样子。
这等情形,萧宁煜自然编不下去了,垂下眼睛来拉奚尧的手,“本来也没想瞒着你,只是……我也想听你说点什么。”
对他的在意、思念、情爱,他统统想听奚尧亲口说。
奚尧没甩开萧宁煜的手,任由他拉着,这是消气的意思。
又去看了遍那禅位诏书,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奚尧皱着眉向萧宁煜确认,“陛下他……”
萧宁煜立即明白过来,挑了下眉,“在你眼中,弑父弑君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也是我做得出来的?”
奚尧不置可否。
萧宁煜倒不知自己在奚尧心底是这么个形象,好笑又好气,摇了摇头,“没到那个地步。他不是怕死么?我就诓他说我帮他找到了长生不老的丹药,只要他传位于我,就给他丹药。”
奚尧感到有些荒谬,“可天下都易主了,还要长生不老有何用?”
“可能比起成日痛苦地卧在榻上苟延残喘,他更想身体康健地享着无边荣华,安度晚年。”萧宁煜如是说,倒是对他父皇了解得足够透彻。
一时说不上是何种心情,奚尧很轻地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却引来萧宁煜的不满,重重地捏了捏奚尧的手心,“奚尧,你自己说要另择明君的,也是时候了。”
而那将要即位的新君此刻就立在他面前。
奚尧不答,转身去寻了个物件,很快折返将东西直接挂到了萧宁煜的脖子上,末了拍拍他的胸脯,“送你了。”
萧宁煜低头一看,那是条用黑皮绳穿着的狼牙项链,皓白弯钩的狼牙锋利又凶恶,顶端以银器镶嵌,像一轮银色的月亮。
萧宁煜捏着狼牙吊坠,不解其意,“这是?”
奚尧很淡地笑了下,说是贺礼。萧宁煜再追着问便什么也不说了,嫌烦地翻身睡下。
-
这日,奚尧想起有阵子没回王府,便特地回去了一趟看看奚昶。
怎料奚昶见到他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责问:“奚尧,你如实告诉我,你与陛下如今是怎么回事?!”
劈头盖脸的责问给奚尧砸懵了,反应过来后有些失笑,“你在外头都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
不知道外头都传的什么,竟能将奚昶气成这样。
奚昶看不得奚尧这不当回事的样子,攥着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你还在那嬉皮笑脸!若你什么也没做,谁会去捕风捉影传这些事?”
奚尧认真想了想,也实在不知道桩桩件件那么多事,究竟是哪件传到了奚昶耳朵里。
是传他与萧宁煜同席用膳,传他时常被叫进宫单独议政,还是传他几乎夜夜宿在萧宁煜的寝殿中?
似乎哪一件都不能算是冤枉了他俩。
罢了,借着这个由头说开了也好。
于是奚尧对奚昶说:“那我明日叫他来府上吃顿饭。”
奚昶瞪大了双眼,“叫谁?”
奚尧面不改色,“陛下。”
奚昶的火气一时更盛,扬起拐杖指向奚尧,“奚尧,你出息了,长本事了!”
面对父亲的盛怒,奚尧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说了您不一定信,干脆让他来说好了。”
翌日,萧宁煜果真登门,据说还是提前下朝才赶上正点过来。
虽说萧宁煜是小辈,但毕竟身份在那里,奚昶实在摆不起什么架子,目光在并肩的两人身上转了转,心里很是郁结,转头吩咐管家去传菜。
席间鸦雀无声,只听得到箸碟碰撞的微弱声响。
奚尧是本就话少,萧宁煜则是在等奚昶先开口,但左等右等没等到一个话头,便也跟着沉默。
见奚尧手边的茶盏空了,萧宁煜长臂一伸将茶壶拿过来为其续上茶水。
一个倒,一个喝,不觉有异。
边上却在这时传来一声轻咳,奚昶面色不佳地看着他二人,总算端不住了,开口道:“奚尧,你吃好了就出去站会儿,让……我与陛下有话要说。”
奚昶原本想说让他与萧宁煜单独说会儿话,碍于对方身份,临时又改了口。
奚尧闻言放下筷子,拿绢帕擦嘴、净手,起身出去,走之前连看都没看萧宁煜一眼,似乎对他们商谈的结果并不担心。
“陛下,老臣如今就奚尧这么一个儿子了。”
萧宁煜没想到奚昶会是这么一句开场白,神情有片刻的凝滞,倒是没什么拐跑别人家独苗的愧疚之心,只是在仔细权衡要用什么样的东西来交换,才能让奚昶心甘情愿将奚尧许给他。
斟酌了一会儿,萧宁煜沉声道:“王爷若是担心日后无人承袭奚尧的爵位,朕大可重新赐爵。王府的爵位依然是王府的,王爷可从宗族子弟间挑个得您欢心、天资不错的来承袭。至于奚尧……他战功赫赫,朕合该给他加官进爵。”
奚昶听后发出冷哼,神情不屑一顾,“这爵位世袭老臣以为本就不妥,子孙后辈的功名就该由他们自己去挣,别到时候一个个坐吃山空,陛下给与不给都不打紧。”
萧宁煜一时迟疑,“王爷既不在意爵位,那是……”
用目光将萧宁煜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奚昶实在挑不出满意的地方,长相妖冶,看着就满腹城府。
坦白而言,奚昶对这位新帝颇有微词。萧宁煜行事狠辣、心机深重,他早有耳闻,也提醒过奚尧少与之来往,哪料会有今日局面。
他这个小儿子性情直率,最是执拗,二人相处难保不会有分歧,难不成到时候还能等着萧宁煜来迁就奚尧?天方夜谭。
他们眼下是感情不错,可这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都说伴君如伴虎,何况要与这样的君王相伴此生?
哪怕对面是君王,有些话奚昶也不得不讲:“你们二人间的事,我不看好。外头那些闲言碎语且不说,就论陛下风华正茂,难说不是一时新鲜。但奚尧与您不同,您若是倦了、厌了,大可另寻新人。届时,您觉得奚尧该如何自处?他是看着您与新人欢好,还是任由您将他发配到哪个您瞧不见的地儿去?”
奚昶眉宇间尽是忧愁,沉沉看着萧宁煜,“我们奚家是为天家养了一个个将军,可也不是要将人送给天家。”
“王爷,朕对奚尧绝不是一时新鲜。”萧宁煜目光微暗,语气笃定而坚决,“您弄错了,是朕非他不可。”
这段感情强求的是他,该担忧的也是他。
“惟筠,这是您给他起的字。他也的确如您所愿长成这般,心高志远,不畏权势。他若执意想做什么,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朕都无从阻拦。”
“您恐怕不知道,奚尧左边肩胛骨上有道旧伤,当年伤得极重,差点让他丧命。过去,他长久地活在诸如此类的明枪暗箭之下,于是朕向他伸出了手,可做他的后盾、他的支柱。起初他不信也不愿,逃得飞快,避如蛇蝎。后来他半信半疑,受之不安。”
“朕知道他一心想为亡兄报仇,便一步步助他手刃仇敌;知道他苦夏,便特地带他去避暑泛舟;知道他心系边西,便为他扫清一切后顾之忧。”
萧宁煜话音微顿,郑重地看向奚昶,缓缓道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句,“朕做这些,只是为了换他心甘情愿。”
倘若奚尧是冰雪常年不化、令人难以攀登的高山,他也愿以诚心去修砌千级台阶,只为一窥此山真容。
听完这一番话,奚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萧宁煜说的这些,有许多他都未曾听闻。不知奚尧受过重伤,不知奚尧苦夏,只知其一心想为奚凊报仇,他却不止一次阻拦,劝其隐忍。
对自己这个小儿子,奚昶清楚他是亏欠居多,他的逃避与腐旧让年少的奚尧承下了太多担子。
如今一切向好,既是奚尧自己认定的人,他又何必要拘泥于这性别、身份?
奚昶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管家送客。
奚尧在外面的小院中静候,见人出来,无言地走过来,与萧宁煜并肩往外走去。
萧宁煜牵起他的手,有些冰,握紧捂热了些,口中奇道:“你也不问问我都与你父亲说了些什么。”
奚尧很轻地皱了下眉,这才显出少许担忧,却不是为他们的事,“父亲近日身体不大好,你别气他。”
“我有分寸。”许是方才说了太多往事,萧宁煜这会儿心神不宁,情不自禁地凑近,吻了吻奚尧的鼻尖,低低问他,“奚尧,你日后会变心吗?”
奚尧听得满腹疑惑,颇有些啼笑皆非。
这一幕正好被让管家推着自己出来透透气的奚昶看了个正着,脸瞬间就黑了。
他攥着拐杖,尤为恼火地吩咐管家:“你去让他们俩赶快走远些,别光天白日的在这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素来听他吩咐的管家这回却没动,遥遥望着那亲密的二人,道了句:“可我看公子似乎挺高兴的。”
自打奚凊去世以后,王府便沉闷下来,几乎见不到奚尧脸上有笑意,变得愈发冷峻沉肃。
尽管选的这条道前路不易,但至少看上去是条让奚尧欢欣甘愿的道。
-
要给奚尧加官进爵的事,萧宁煜并非说说而已,回宫后便拟了旨,隔日颁下去,将奚尧升为正一品,赐了新爵位,另赐宣仪宫居。
别的都还说得过去,但这赐了座宫殿给奚尧是什么意思?历来也没有给宠臣赐宫殿的先例。
底下人一揣摩:新帝此举,岂不等同封后?
于是这道圣旨颁下去后,上至朝廷大臣,下至内廷宫人,对奚尧的态度敬了又敬,生怕不小心得罪。亦有想奉承讨好的,各种奇珍异宝成箱地送至府上,连带着与奚尧交好的几位将军也都沾了光。
万万想不到,头一个对这道圣旨不满的竟是奚尧。
正吃着饭呢,奚尧突然就撂了筷子,冷冷道:“陛下不吃鱼,撤下去。”
其余人皆不敢动,唯有小瑞子上前,低头避开萧宁煜的目光,硬着头皮将那道红烧鱼撤了下去。
萧宁煜挥手屏退众人,温声问:“怎么不高兴?你不喜欢住宣仪宫?也只是个名头,不必真的住进去。”
“这是住哪的问题吗?”奚尧瞪向萧宁煜,“这么大的事,你连商量都不同我商量?”
说到最后,动了真怒。
奚尧扔下一句:“总归你是皇帝,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萧宁煜的面色也因这句话冷了下去,二人不欢而散。
“你说说,我难道不该生气吗?”奚尧绷着脸,怒气未消地抱着臂。
不远处,陆秉行正弯腰捣弄着花草。他过些日子便要离京,别的倒无所谓,唯独放不下院里这些花花草草,趁着还有时日便拾掇拾掇。
听完奚尧的抱怨,陆秉行笑了笑,回头问他:“若是提前同你商量,你会同意吗?”
“我自然……”奚尧话说一半就止住了,眉头轻轻皱起来,似乎明白了陆秉行的意思。
陆秉行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道:“陛下了解你,又怎会不知道?但有些东西便是你不要,他也得给你。那位子你若不占着,总会有旁人惦记。”
入了夜,奚尧早早歇下,萧宁煜批完折子才过来。
腰被人轻轻搂住,奚尧挣动了一下,却被搂得更紧,头也靠了过来,有些低声下气地哄他:“奚尧,别气了。”
奚尧心神略有恍惚,什么流言蜚语他不在乎,什么三纲五常他无所谓,萧宁煜是知道的。
偏要这般大张旗鼓地给他一个名分,除了对他的维护和让某些人打消不该有的心思,或许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萧宁煜在怕。
怕什么呢?
或许连萧宁煜自己也说不明白。
“萧宁煜,你很怕我会变心?”奚尧轻声问。
身后的人没回答,只将脸用力地埋进了他的颈间。
奚尧感到一丝无奈,转过身扯了扯挂在萧宁煜脖颈上的狼牙吊坠,“我以为当初送你此物时,你就该明白了。”
草原上有习俗,男子会将狼牙吊坠赠予心爱之人,既是表达爱慕,也是求亲之意。
奚尧含着点淡淡的笑意,冲人扬了扬下颌,“萧宁煜,我不是早就求过亲了么?”
萧宁煜微怔,后知后觉地握住那枚狼牙,哑声道:“你没说过,现在知道了。”
似乎从来都是如此,萧宁煜一定要明明白白、确确切切地得到答案,才敢笃信。
要能握在掌心不会轻易流走的,要占有,要唯一。
这晚,奚尧梦见一桩旧事。
边西的战事停歇后,他们整装了几日才启程返京。
闲暇之余,他与萧宁煜去益州逛了回庙会。萧宁煜不曾逛过庙会,甚是新鲜。独独到了庙里,愣是没拜那神像。
奚尧只当他金尊玉贵,轻易不跪拜,没多想。
萧宁煜却示意他去看那神像,定睛一瞧,那神像的眉眼怎么有些眼熟?似乎跟他长得有些相像。
奚尧不敢确信,又见底下的拓字标着他的名号,这才知道益州百姓为他在这立了尊神像,香火不断地供奉。
饶是奚尧见惯了大风大浪,面对此情此景也有些难为情,急忙拉着萧宁煜走了。
走出老远,四周空旷没了旁人,萧宁煜笑出声来,打趣奚尧:“感觉如何?”
奚尧嗔了他一眼,不言不语。
只见萧宁煜忽然正色,牵起他的手缓缓道:“不是不信神,而是我心里早已有了一尊神像。”
他心里的那尊,亘古长立,不朽不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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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番外一·狼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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