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风卷着雪沫子,从糊着破棉纸的窗棂缝里钻进来,刮在脸上像细碎的冰碴子。
林薇是被冻醒的。
意识像是沉在冰水里,混沌中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黏了铅块,耳边是嗡嗡的鸣响,夹杂着细碎的、带着惊恐的女声。
“……可千万别醒啊……”
“嘘!小声点,要是被夫人知道咱们在这儿嚼舌根,仔细你的皮!”
“可二小姐这都烧了三天了,那天从湖里捞上来就没气了似的,现在还发烫,依我看……”
湖里?捞上来?
断断续续的话语像冰锥子扎进混沌的思绪里,林薇猛地攒起一股力气,眼睫颤了颤,终于掀开一条缝。
入目是灰扑扑的帐顶,绣着的缠枝莲早已褪了色,线头打着卷儿垂下来。鼻尖萦绕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混着淡淡的霉味,呛得她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这一动,床边立刻传来惊惶的响动。
“二、二小姐醒了?!”一个穿着粗布青裙的小丫鬟猛地站起来,脸上又是惊又是怕,手里端着的药碗晃了晃,褐色的药汁溅出来几滴。
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丫鬟也凑过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指尖冰凉,触得林薇瑟缩了一下。“烧好像退了点……快,快去告诉夫人!”
“夫人”两个字让林薇的心脏莫名一紧,像是本能地生出抗拒。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像要裂开,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水……”
“哎,水,水来了!”小丫鬟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后颈喂了几口。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也让混乱的意识清明了几分。
林薇转动眼珠,打量着这间屋子。
狭小,简陋,除了一张旧木床和一个掉漆的梳妆台,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摆设。墙角堆着几个木箱,上面落着薄薄一层灰,可见许久未曾翻动。窗外是光秃秃的树枝,枝桠间挂着未化的残雪,天色灰蒙蒙的,透着一股压抑的冷。
这不是她熟悉的任何地方。
她记得自己正在图书馆查资料,为了毕业论文里关于“明代漕运制度与权力博弈”的章节,熬了三个通宵,趴在堆满古籍的桌子上睡着了。怎么一睁眼,就到了这么个地方?
还有刚才那两个丫鬟的话……二小姐?湖里捞上来?烧了三天?
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窜进脑海,林薇猛地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却在看到那只手时愣住了。
那是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手指修长,却瘦得能清晰地看到青色的血管,掌心带着薄薄的茧子,显然不是她那双常年握笔、指腹有着淡淡压痕的手。
这不是她的手。
“二小姐,您怎么了?”旁边的丫鬟见她盯着自己的手出神,眼神发直,不由得紧张起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我再去请个大夫来?”
二小姐……
林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用尽可能平稳的语气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冷静,让两个丫鬟都愣了一下。往常这位二小姐说话总是怯生生的,极少有这样的语气。
“回、回二小姐,现在是巳时了。”小丫鬟嗫嚅着回答,“您从腊月十三落水,到今天腊月十六,已经躺了三天了。”
腊月十三……落水……
零碎的记忆碎片突然毫无预兆地涌入脑海,像是有人拿着锥子强行往她脑子里塞东西。
冰冷刺骨的湖水包裹着身体,窒息感扼住喉咙,耳边是得意又恶毒的笑声:“沈清辞,你以为爹爹疼你几分,你就能跟我抢?这庶女的命,就该沉在湖里喂鱼!”
挣扎中看到的那张脸,妆容精致,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那是“她”的嫡姐,沈清瑶。
还有站在岸边、穿着锦绣衣裳的妇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水里扑腾,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冷漠的纵容——那是“她”的嫡母,柳氏。
沈清辞……
这个名字和这具身体的记忆一起,猛地撞进林薇的意识里。
她,林薇,一个21世纪的历史系研究生,竟然穿越了。穿成了这个叫沈清辞的少女,一个古代官宦人家的庶女。
而这个沈清辞,根本不是意外落水,是被她的嫡姐和嫡母联手害死的。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天灵盖。林薇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作为一个沉迷历史权谋的研究生,她读过的宫斗、宅斗小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深知在这种环境下,惊慌和恐惧是最没用的东西。
她现在是沈清辞,一个在深宅后院里,连生存都成问题的庶女。
“夫人来了!”门外传来通报声,伴随着一阵环佩叮当的声响,两个丫鬟立刻噤若寒蝉,紧张地低下头。
林薇睁开眼,看向门口。
一个穿着石青色绣玉兰花袄裙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身形微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眼神却像扫描仪一样扫过床上的人,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锐利。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体面的大丫鬟,气势上就压过了屋里的两个小丫鬟。
这就是沈清辞的嫡母,柳氏。
“清辞醒了?”柳氏走到床边,声音温和,伸手想去碰她的额头,“可算醒了,这几天可把为娘担心坏了。”
林薇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了她的手。
这个动作很细微,却让柳氏的手僵在了半空。她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神色,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对旁边的丫鬟说:“既然醒了,就把药端来让二小姐喝了。大夫说这药得按时吃才能好得快。”
那碗黑乎乎的药被端了过来,浓重的苦味直冲鼻腔。林薇看着那碗药,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沈清辞的高烧,真的是落水引起的吗?这药……安全吗?
“怎么了?嫌苦?”柳氏柔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慈爱,“良药苦口利于病,清辞乖,喝了病才能好。”
林薇看着柳氏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笑意盈盈,深处却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任何情绪。她知道,自己现在不能拒绝。一个刚“死里逃生”的庶女,若是连嫡母送来的药都敢不喝,只会招来更直接的打压。
她接过药碗,没有立刻喝,而是抬起头,用沈清辞惯有的、怯生生的语气说:“多谢母亲关心……只是女儿刚醒,胃里不太舒服,能不能……等会儿再喝?”
她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的虚弱,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和依赖,完美复刻了记忆中沈清辞的样子。
柳氏打量了她片刻,似乎在判断她是不是在耍花样。片刻后,她点了点头:“也好,那就先放着吧。你刚醒,确实该缓缓。”她顿了顿,又说:“你落水那天,你姐姐也吓坏了,一直自责没看好你。等你好点了,姐妹俩好好说说话,别生分了才是。”
提到沈清瑶,林薇的心脏又是一紧。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冷意,低声应道:“女儿知道了。”
柳氏又说了几句“好好休养”“有什么需要就跟丫鬟说”之类的场面话,便带着人走了。她走的时候,脚步轻快,丝毫没有刚才那副“担心坏了”的沉重感。
柳氏一走,屋里的两个小丫鬟明显松了口气。那个年纪稍长的丫鬟叫春桃,是沈清辞生母留下的旧人,对她还算尽心;那个小的叫绿萼,是后来分到她院里的,平日里有些趋炎附势,但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二小姐,您刚才可吓死我了,”春桃拍着胸口,“夫人的手段您又不是不知道,还好您没直接顶撞她。”
林薇没说话,只是看向那碗还冒着热气的药。“这药,是谁煎的?”
“是厨房的张妈煎的,夫人让人送来的。”春桃答道。
林薇端起药碗,放在鼻尖闻了闻。她不是学医的,分不清里面具体有什么成分,但除了草药的苦味,似乎还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味。沈清辞的记忆里,以前生病时喝的药,味道并不是这样的。
“这药,先倒了吧。”林薇轻声说。
春桃吓了一跳:“二小姐!这可不行啊,要是被夫人知道了……”
“你想让我死吗?”林薇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这药有问题。”
春桃愣住了,看着林薇清澈却坚定的眼神,心里莫名一慌。她跟了沈清辞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她有这样的眼神。犹豫了片刻,她咬了咬牙:“那……奴婢去倒在院角的花坛里,神不知鬼不觉。”
绿萼在一旁看着,想说话,却被春桃瞪了一眼,把话咽了回去。
春桃端着药碗出去了,屋里只剩下林薇和绿萼。绿萼站在一旁,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眼神闪烁,显然心里在打鼓。
林薇知道,这个绿萼靠不住,说不定就是柳氏或沈清瑶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她没有理会绿萼,闭上眼睛,开始梳理沈清辞的记忆。
沈清辞,大靖王朝户部侍郎沈忠的庶女,生母是沈忠早年纳的妾室,生下她后没多久就病逝了。沈忠对这个女儿不算坏,但也谈不上多疼爱,在柳氏的枕边风和沈清瑶的娇纵下,对沈清辞更多的是忽视。
柳氏是正室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娘家颇有势力,在府中说一不二。她生下了嫡子沈明轩和嫡女沈清瑶,对沈清辞这个庶女,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却处处打压,尤其是沈清瑶,更是把沈清辞当成眼中钉,仗着柳氏的宠爱,没少欺负她。
这次落水,就是沈清瑶借口在后花园赏雪,故意把沈清辞引到结冰的湖边,趁其不备推下去的。而柳氏,显然是知情甚至默许的。
一个连生存都要步步惊心的庶女,这就是她现在的处境。
林薇睁开眼,眸中已经没有了初醒时的茫然和慌乱,只剩下冷静和审视。她来自信息爆炸的现代,熟读历史,深谙权力斗争的法则。沈清辞的记忆告诉她,这深宅后院看似只是家长里短,实则处处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其凶险程度,不亚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
柳氏和沈清瑶既然已经下了一次手,就绝不会轻易放过她。这次“侥幸”活下来,只会让她们更加警惕,下次的手段,只会更隐蔽,更狠毒。
她不能坐以待毙。
“绿萼,”林薇开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让绿萼不敢怠慢的力量,“去给我打盆热水来,我想擦把脸。”
绿萼愣了一下,连忙应声:“是,二小姐。”
绿萼出去后,林薇撑着身体坐起来。胸口还有些闷,大概是落水时呛了水的后遗症。她靠在床头,目光落在梳妆台上那面模糊的铜镜上。
犹豫了一下,她掀开被子,慢慢走到梳妆台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清秀,鼻梁小巧,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起皮。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眼睛,原本应该是怯懦温顺的,此刻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锐利。
这就是沈清辞了。从今往后,她就是沈清辞。
她抬手抚上镜中人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她更加清醒。“沈清辞,你的仇,我会替你报。你的命,我会替你活。”
就在这时,春桃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二小姐,药已经倒了。对了,这是您出门赴会前让我保管好的箱子,现在我拿过来了。”
林薇点点头。沈清辞的生母虽然早逝,但给沈清辞留下了一些东西,临终前告诉她一定要收好,不能让其他人碰。
春桃打开箱子,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服,一个褪了色的香囊,还有一本线装的旧书。林薇拿起那本书,封面上写着《算经》两个字,纸页已经泛黄发脆。
她翻开几页,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记录着各种算术题和解法。
沈清辞的生母,竟然懂算术?
林薇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是历史系研究生,数学不算顶尖,但现代的基础数学知识,放在古代,尤其是在以算盘为主、计算方式相对落后的环境里,绝对是一大优势。而沈忠是户部侍郎,掌管财政、户籍,最看重的就是算术能力。
这或许,就是她的一个机会。
“这本书我留下,”林薇把书放进床头的抽屉里,“其他的先收起来吧。”
春桃刚把箱子收好,绿萼就端着热水进来了。林薇简单擦了把脸,冰冷的水让她更加清醒。
“二小姐,您刚醒,还是回床上躺着吧,仔细再着凉了。”春桃劝道。
林薇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春桃,你去打听一下,父亲今天回府了吗?”
沈忠,户部侍郎,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是沈清辞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或许也是最不可靠的靠山。但在目前的处境下,她必须抓住这根稻草。
春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奴婢这就去!”
看着春桃匆匆离去的背影,林薇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窗外,是沈府的后院,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看似精致华美,实则暗藏着无数的倾轧和算计。而这沈府,不过是整个大靖王朝权力棋局中的一粒棋子。
她,沈清辞,一个微不足道的庶女,从今天起,要在这棋局中,为自己搏出一条生路。
寒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林薇知道,这只是开始。她的战场,从这间简陋的小屋,已经悄然铺开。而她的武器,除了这具孱弱的身体,还有来自另一个时代的知识和智慧。
她这条路,从来都不是坦途。但她别无选择,只能步步为营,杀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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