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去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回来,进来时脸色带着几分难掩的慌张,搓着冻得发红的手,低声道:“二小姐,老爷回府了,正在书房见客呢。不过……”
“不过什么?” 林薇正坐在窗边翻那本《算经》,闻言抬眸看向她。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页上,泛黄的纸页泛着陈旧的光泽,上面的算题虽简单,解题思路却带着几分巧思,想来沈清辞的生母定是个心思聪慧的女子。
春桃往门外看了眼,确认绿萼不在,才凑近了些:“奴婢刚才在书房外候着,听见里面隐约提到‘漕运’‘亏空’,还有……御史台的名字。老爷的声音听着很是烦躁,摔了两次茶盏呢。”
漕运亏空?御史台?
林薇指尖一顿,眸光微沉。沈忠是户部侍郎,掌管天下钱粮,漕运本就是他的职内之事。而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一旦被盯上,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按照沈忠一贯的办事态度,这件事一定不简单。
这或许是她的机会。
“知道了。”林薇合上《算经》,放回抽屉锁好,“你去备点热茶,再拿两碟刚出炉的点心,就说我病好了些,想给父亲请安。”
春桃吓了一跳:“二小姐,您现在去?可老爷正在气头上,万一……”
“正因如此,才该去。”林薇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父亲心烦意乱时,最见不得后院妇人的聒噪,却或许会对‘懂事’的女儿多几分耐心。你照做便是,其余的我自有分寸。”
春桃虽满心忐忑,却还是依言去了。林薇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苍白的脸,抬手将散乱的鬓发理了理。她没有簪花,也没施粉黛,只穿了件半旧的月白色素裙,更显得病中孱弱,惹人怜惜。
这是沈清辞惯用的“武器”——示弱。在这深宅里,太过张扬会引火烧身,适当的柔弱反而能卸下旁人的防备。
她决定依照沈清辞的一贯行为,骤然改变,恐引起怀疑。
刚收拾妥当,绿萼端着一盆炭火进来了,脸上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笑:“二小姐,夫人让小厨房给嫡小姐炖了冰糖雪梨,嫡小姐说想着您,特意让奴婢给您送了一碗来。”
她手里捧着个描金细瓷碗,雪白的梨肉浸在琥珀色的糖水里,还飘着几粒殷红的枸杞,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但林薇的目光落在绿萼那抹藏不住的笑意上,心里冷笑一声。
沈清瑶会好心给她送补品?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姐姐有心了。”林薇接过瓷碗,指尖触到碗壁,温度竟有些烫手,“只是我刚醒,脾胃虚弱,怕是消受不起这甜腻之物。绿萼你替我谢过姐姐,就说等我好些了再亲自去向她道谢。”
她说着,将碗递了回去,动作轻柔,语气温顺,完全是往日里那个逆来顺受的沈清辞。
绿萼脸上的笑僵了僵,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又不好强塞,只能讪讪地接过来:“那……那奴婢就先回去复命了。”
看着绿萼匆匆离去的背影,春桃才端着茶点进来,低声道:“二小姐,这嫡小姐也太过分了!明知道您刚落水,哪能吃这么甜腻的东西?”
林薇没接话,只是看着绿萼消失的方向,眸色渐深。
沈清瑶这步棋走得拙劣,明着是示好,实则是想试探她的虚实。不过要让她失望了,如今她这般推辞,既合情理,又不会落人口实。
“走吧,去书房。”林薇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素色披风,春桃连忙上前给她系好。
沈府的书房在正院东侧,一路走去,廊下的积雪被扫到两侧,露出青石板上的青苔。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林薇裹紧了披风,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沈忠此刻被漕运亏空的事烦扰,她该如何开口,才能既不显得刻意,又能不着痕迹地展露自己的“价值”?
到了书房外,守在门口的小厮见是她,愣了一下才进去通报。片刻后,里面传来沈忠不耐烦的声音:“让她进来。”
林薇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里暖意融融,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火气。沈忠坐在紫檀木书桌后,穿着藏青色常服,鬓角已有了几缕银丝,此刻正皱着眉翻看卷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旁边站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幕僚,见她进来,识趣地退到了一旁。
“女儿给父亲请安。”林薇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轻柔,带着病后的虚弱,“听闻父亲回府,女儿身子好了些,特意来看看父亲。”
沈忠抬眼瞥了她一下,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语气缓和了些:“身子好些了?落水的事,以后小心些。”
“谢父亲关心,女儿记下了。”林薇顺势抬起头,眼眶微红,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那日若非姐姐拉着女儿去湖边赏雪,也不会……只是女儿知道姐姐不是故意的,父亲莫要怪她。”
她主动为沈清瑶开脱,既显得懂事,又不动声色地提起了“落水”与“沈清瑶”的关联。沈忠虽偏心嫡女,但也不是全然糊涂,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却没多说什么,只摆了摆手:“知道了。你刚好转,就回去歇着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果然是逐客令。林薇心里早有准备,非但没动,反而上前一步,将春桃手里的茶点放在桌上,轻声道:“女儿看父亲愁眉不展,想来是为公事烦忧。女儿虽不懂朝堂之事,但听母亲说,父亲近日为漕运的事操劳。前几日女儿病中无事,翻看我小娘陪嫁的账本时,倒想起些琐碎的法子,或许能帮上父亲一点小忙。”
这话一出,不仅沈忠愣住了,连旁边的幕僚也惊讶地看向她。一个深闺庶女,竟敢妄谈漕运公事?
沈忠的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带着训斥:“清辞!妇孺不得干政,你一个女儿家,读好女红账本便是,休要妄议公事!”
林薇垂下眼睫,看似被吓得不轻,声音却依旧平稳:“父亲息怒。女儿并非妄议,只是……”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带着几分求知的纯粹,“女儿记得账本上记着,家里采买东西时,管事会将各处铺子的价格、成色一一记下,每月核对时,哪处贵了、哪处短了,一眼便能看出。漕运运送粮草,不也像是府里采买吗?为何不能将沿途驿站、码头的耗费都一一记下,再对比往年的账目,或许就能看出哪里出了问题?”
她没有直接说“查贪腐”,而是用“府里采买”做类比,将现代“台账管理”的思路,用古人能理解的方式说出来。这既符合她“翻看账本”的借口,又不会显得太过惊世骇俗。
沈忠的脸色微变,原本的不耐渐渐变成了审视。旁边的幕僚也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摸着胡须。
漕运亏空的问题,就出在“账目混乱”上。各地报上来的耗费五花八门,真假难辨,查了半个月也没个头绪。这法子看似简单,却恰好点中了要害——把模糊的“总耗费”拆分成具体的“分项记录”,再做比对,自然能看出端倪。
“你……”沈忠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怯懦的庶女,突然觉得有些陌生。她的眼神清澈,语气平静,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畏缩,倒像是……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在书房里钻研账本的样子。
林薇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却没有得寸进尺,反而低下头,露出几分惶恐:“女儿胡言乱语,惹父亲生气了。若说的不对,还请父亲责罚。”
见好就收,这是权谋的要义。
沈忠沉默了片刻,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圈,突然问道:“你小娘的账本,还在吗?”
“在的。”林薇连忙答道,“女儿病中无事,还抄录了几页,想着以后管家能用得上。”
“拿来我看看。”沈忠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林薇心中一喜,知道这是初步获得了信任。来之前,她已经带了账本,此刻,便传人将春桃唤进来。自己则垂手站在一旁,不多言,不多看,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谦卑。
沈忠重新低头看卷宗,却没了刚才的烦躁,偶尔会和幕僚低声说几句,目光里多了几分思索。
片刻后,春桃拿着几本账簿回来,都是些家用小账,上面是沈清辞生母清秀的字迹,旁边还有几页林薇仿写的,字迹模仿得有七八分像,只是多了些现代记账法的清晰条理。
沈忠拿起林薇抄录的那几页,越看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猛地一拍桌子:“原来如此!我怎么没想到!”
他转身对幕僚道:“漕运的账,就按这个法子来!让各州府把沿途的车马费、脚夫钱、仓储耗损,一笔一笔列清楚,再调出去年的旧账比对,但凡有出入的,立刻报上来!”
幕僚也激动地拱手:“大人英明!此法虽简,却能让账目一目了然,那些中饱私囊的猫腻,根本藏不住!”
沈忠哈哈大笑,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看向林薇,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审视和……欣赏:“清辞,你这法子,是谁教你的?”
林薇适时地露出几分腼腆:“是……是看小娘的账本悟出来的。小娘生前常说,当家理事,就像穿针引线,一针错了,整件衣裳都歪了。女儿想着,国家大事,或许也和当家一样吧。”
她把功劳推给了已故的生母,既显得合情合理,又不会让人怀疑她的来历。沈忠果然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你小娘……也是个聪慧人。可惜走得早。”
他看着林薇,语气难得温和:“你身子刚好,就先回去歇着吧。这账本我先留下,有用。”
“是,女儿告退。”林薇行礼告退,转身时,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第一步,成了。
离开书房,寒风扑面而来,林薇却觉得浑身暖融融的。沈忠虽然偏心,但终究是个务实的官员,只要能为他所用,他自然会给她相应的体面。而这次的“账目法”,就是她递出的投名状。
刚走到月亮门,就见沈清瑶带着几个丫鬟迎面走来,脸上带着假惺惺的关切:“妹妹这是从哪儿来?父亲在书房吗?我炖了冰糖雪梨,正想给父亲送去呢。”
她的目光落在林薇身上,带着几分探究和敌意。显然,绿萼已经把她去书房的事报给了沈清瑶。
“刚给父亲请过安。”林薇语气平淡,侧身想避开。
沈清瑶却故意拦住她,声音拔高了些,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妹妹刚好转就去给父亲请安,真是懂事。不像我,刚才去书房,父亲说心烦,让我回来了呢。”
她这是在炫耀自己先去了书房,却不知沈忠那时正因漕运的事心烦,根本没给她好脸色。林薇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几分羡慕:“姐姐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自然是疼姐姐的。女儿先行告退。”
她说着,微微屈膝,从沈清瑶身边绕了过去,姿态谦卑,却没给对方任何发作的机会。
沈清瑶看着她的背影,气得攥紧了拳头。这个沈清辞,落水醒来后,好像哪里不一样了。以前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今天却不卑不亢,还敢在父亲面前露脸!
“等着瞧,”沈清瑶低声对身边的丫鬟说,“我倒要看看,她能得意多久。”
回到自己的小院,春桃才松了口气,满脸兴奋:“二小姐,您刚才太厉害了!老爷看您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林薇却没那么乐观,坐在炭火旁烤着手:“这只是开始。沈清瑶和柳氏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得尽快找到她们的把柄。”
“把柄?”春桃愣住了,“夫人和嫡小姐行事一向谨慎,哪有什么把柄?”
“再谨慎的人,也会有破绽。”林薇看着跳动的火苗,眸光深邃,“柳氏掌管中馈多年,府里的采买、用度都经她的手,你觉得她会一点手脚都不做?还有沈清瑶,骄纵惯了,身边的丫鬟也跟着狐假虎威,肯定少不了克扣下人月钱、欺压旁支的事。”
她顿了顿,看向春桃:“从今天起,你多留意府里的事,尤其是账房和厨房那边。记住,不要打草惊蛇,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先记下来,再告诉我。”
春桃虽然害怕,但看着林薇坚定的眼神,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奴婢记住了!”
接下来的几日,林薇表面上安心养病,每日除了翻看《算经》,就是在小院里散步,对谁都和和气气,甚至主动去给柳氏请过两次安,态度恭顺得让柳氏都有些意外。
暗地里,春桃却按她的吩咐,不动声色地打探消息。这日傍晚,春桃匆匆回来,脸上带着兴奋和紧张:“二小姐,有发现了!”
林薇正在灯下看《算经》,闻言抬眸:“慢慢说。”
“奴婢今天去账房领月钱,听见账房先生和管家偷偷说话,说这个月采买的炭火,比上个月多了三成,但送来的炭却比上个月的差了好多,还短了两担。账房先生说要去问夫人,管家却拦着他,说‘夫人自有安排’,还塞给了账房先生一个红包。”
炭火?林薇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着。寒冬腊月,炭火是府中必备之物,用量多少、成色好坏,很容易做手脚。柳氏在这上面动手脚,倒是符合她贪婪的本性。
“还有吗?”
“还有!”春桃压低声音,“绿萼刚才去厨房拿点心,奴婢听见她跟厨房的张妈抱怨,说嫡小姐让她去当铺当了支金步摇,换了银子去给外面的人,好像是……是给一个姓王的公子买玉佩。”
沈清瑶?当金步摇给男人买玉佩?林薇挑了挑眉。沈清瑶尚未婚配,竟敢和外男私相授受,这在规矩森严的官宦人家,可是足以毁掉名声的大事。
一个故意杀人,一个私通,这两个把柄,足够让柳氏和沈清瑶喝一壶了。
“做得好。”林薇赞许地看了春桃一眼,“继续盯着,尤其是炭火的事,查清楚那些差的炭火去哪了,短的两担又被谁领走了。”
春桃用力点头:“奴婢明白!”
等春桃出去,林薇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呵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空气中迅速消散。
沈府的平静,不过是假象。漕运亏空的事还没解决,柳氏和沈清瑶对她的各种针对,使得她就像站在钢丝上,稍不留神就有危险。
脱离沈府这件事要提上日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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