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江南一带照旧少雨,伏旱频发。
徐、荆二州先是遭了洪灾,大水冲塌河堤,房屋和庄稼毁于一旦,后又遇上大旱,百姓们都还没缓过神来,又要为新种下的粮食叫苦。朝廷派下的官员换了几批,结果却出了贪墨赈灾款的岔子。
暗访的钦差回京上奏,皇帝当场摔了几个杯子,连夜召见心腹大臣,重新挑选赈灾人选。
鼎平十二年,岁星异位。
大陵朝今年前半载灾害四起,朝廷终究无法兼顾所有地方,受灾最重的州县先得了救援,而京城周边的灾民迟迟等不到朝廷发赈,纷纷聚到城郊。
京城大臣、富商开了自家粮仓,每日都会在城郊设摊施粥。
国师又卜了一卦,卦象显示,仲秋至冬,诸星归位,国之将顺。
到了八月初,各地灾情果然减缓;八月半前,边关大捷的消息传到京城,当真应了卦象。看来大陵昌盛将续,人心渐定。
八月半这天,晨时,京中大臣仍在城郊的棚屋布施,不过午间便基本都撤了。今夜城中有灯会,天子与民同庆,允许灾民在日落时分进城,做好登记,次日晨曦初露便要离开。
棚屋里的灾民们都很高兴。上一月,城中有人到这里招工,身强力壮的灾民都有了活计,剩下一堆羸弱的老少病残留在此地。
只能惶惶度日。
万幸有位大臣家中不仅放粮施粥,还让人搭了一个新的草棚,为受伤的灾民看诊,城中也有些医馆派了学徒来,不至于有病无医。
今日留到傍晚的就是那位搭了草棚的大夫。
葛大娘家的孙女前几日发热,大夫嘱咐她接下来每日要带孩子过来让他检查。日头快熄时,终于排到葛大娘,大夫把完脉后发现孩子已经无碍,讲了几点要注意的东西,便要整理药材。
葛大娘问:“周大夫,你今日不去灯会?听人讲,京城的灯会可热闹!”
周昙把混到其他袋子的几味药材挑出,回道:“今晚应当会去。”
葛大娘也高兴,“是该去玩!在城里做工的人还说,今日元冀军回朝,兴许还能瞧见他们哩。”
周昙手指微顿,笑笑,又继续整理起药材。
等回到府中,周昙见各处张灯结彩,管家已经做好过秋节的准备,待满月升起便可开宴。
周昙问张管家:“听说将军今日回来?”
张管家朝周昙拱手,回道:“小周大夫,侯府的人接到信,小侯爷回京后,要到宫里参加宴席,明早才回。我便没让长福去打扰您。”
“嗯,节宴备好便让人叫我罢。”周昙径直回了院子,解下外衣,在小榻上卧了片刻就陷入睡眠。
窗外鸟鸣悠然,他做了个美梦,梦里有师父,有师姐和师弟,只是他一下子就醒了。等他想回味时,又寻不着踪迹。
窗外已经黑透。
还没有下人来唤他,周昙料想节宴还没开始,但他也睡不着了,就想起身披上衣服。
甫一回头,他瞧见塌边蹲了个黑影。
周昙坐起来,还未开口,黑影就欺身上前,将他压回小榻。不过几息,他的呼吸便被人夺走。
那人像是溺水一般,不断汲取周昙口中空气,被周昙抓住衣袖时,也不愿放开。周昙喘不过气,也反过来汲着对方的气。
一盏茶后,周昙方被放开,然后又被扶起拥住。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周昙望着黑暗中若隐若现的素色屏风,终于出声,他语气没有太大起伏道:“将军。”
“阿昙,我好想你。”
季贽将周昙拥得更紧了。
周昙没想好要要怎么接季贽的话,门外就响起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先将我放开罢。”周昙右手触到季贽的肩膀,手心的布料粗糙。季贽大约是急着回府,没换衣服,只卸了甲就守在榻边。
季贽听了这话没动静。
周昙倒没脾气了,“好容易赶上秋节回来了,将军这是不想吃赏月宴,也不想去看花灯了么?”
听着轻飘飘的,但季贽却清楚,再纠缠下去,人该生气了。
季贽慢吞吞地将周昙松开,然后坐在榻上,看着心心念念的人披上外衣,下塌,拿火折子点了油灯。
屋子里一下子亮堂不少。灯影绰绰,季贽在背光的位置目不转睛地观察周昙,他觉得眼前的人比起半年前消瘦了许多,袍子看着空荡荡的。
点燃灯后,周昙打开衣柜,选了一身黑色的圆领袍衫,又走回榻前。
边关风沙重,又晒得厉害,灯光一照,周昙才发现季贽的脸、脖子都黑了。他静立几秒,才学这人刚才的行径,单手拥了一下对方。
“我也很担心将军。”
周昙一低头,头发滑下肩头,扫上季贽的脖子,跟他整个人那样,又柔又韧,让人心痒。明明是极平常的动作、极平凡的话,季贽却觉得心中有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涌出。
也不知是因了这句话还是眼前的人,但总归他是心满意足了。
季贽换好衣服后,周昙便和他一起走出房间。
长廊挂着的灯已经全部点好了,在房间里不觉,周昙出来后也被亮如白昼的游廊和庭院惊了一番。
他一思索,看了一眼身旁的季贽,忽然明了。
“陛下今晚没有留将军在宫里吗?宫中的宴席应当也才开始。”周昙问。
季贽不知道想到什么,只说了刚进宫时的事,“我向陛下请完安后便走了,宫里大臣多着,他留不住我!”
周昙“嗯”了一声,又安静下来。
一路无言。
张管家让人在外院的荷花厅摆上桌椅,小饼、螃蟹和酒水等一应俱全,厨娘还做了半桌模样新鲜的糕点。他一见两位主子走进小厅,就将他们迎上桌。
“咳咳。”待两人落座,张管家拍拍手掌,几个丫鬟又搬来几盆小巧的芍药依次摆在青石栏板前,然后开口,“祝小侯爷再续坦途,月满安康。”
张管家再转向周昙,继续道:“祝小周大夫回春有术,丹心不减。”
候在一旁的丫鬟和小厮都得了张管家吩咐,也跟着重复了一遍。声音很大,吓得池塘里的鱼浮出水面。
张管家很满意,给所有人发了沉甸甸的节钱。欢欢喜喜地闹过后,张管家让丫鬟小厮都下去,他自个儿觉得没过瘾,又说了几句祝语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荷花厅。
周昙被这一遭举动逗笑了,季贽见他笑,也斟满酒,赖着向周昙说了一堆好话。
节宴是讨个彩头,桌上的食物没动多少,周昙倒是多喝了两杯桂花酒,他有点上脸,但没醉。
只是沾了酒后,周昙看着比平常慵懒了些,也不那么有距离。
季贽拉着他出府,先是去中央大街。
皇帝下令,秋节这夜,大街的中心区域不得设摊占道。宫里的匠人照往年的样子,做了一个大了几倍的花灯,摆在这个位置,再用彩带围起,供过节的人观看。既是庆祝,也为祈愿。
周昙到摆花灯的地方时,只见灯外人头攒动,高高矮矮的人挤做一团,根本近不了灯。
不过远远一看,花灯很漂亮。这灯里不知让匠人放了什么,蜡烛一燃,整个灯像是要烧起来,但其实里面的东西都被灯罩隔住了,再过一会儿,灯的表面开始流着彩色。
围着的百姓惊呼一声,周昙跟着眺了一眼。
灯的色彩越来越绚烂,百姓都想凑近看看。周昙站的位置不好,旁边的人一移动,他便被踩了几脚。
他的手腕被季贽握着,但人实在太多了,两人险些被冲散。
周昙只得随着人群走,眼见隔着的人逐渐增加,季贽手上力气忽然变大。
周昙视线一转,自己竟是被季贽面对面抱了起来,他稍稍愣怔,回神后便觉得有不少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可能是多饮了些酒的缘故,周昙耳边发热,他连忙低头道:“将军!快放我下来。”他的身量比季贽矮不了多少,被这样抱起来有些不安。
“我不放。”季贽回话倒快。
周昙没法,最后闭了眼睛将头靠在季贽肩上。
人声渐远,季贽才停下,然后贴着周昙耳朵道:“阿昙,你下来罢。”
周昙站稳,没去看季贽,只是低头慢慢整理衣服。
两人站的地方是城中一处河道左岸,下游有人放河灯,人比大街上少,季贽见没人注意他们,才又贴着周昙站,“阿昙生气了吗?”
周昙道:“未曾。”
他的确没有生气。
再抬头时,周昙见季贽眼里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便指了一下下游放灯的百姓,又道:“此景难却,将军放灯么?”
季贽自然很高兴,去卖灯的老人处买了两盏河灯,接了纸笔洋洋洒洒写一纸的愿望。周昙拿着灯就要进河里,被季贽拦住,“阿昙,你还没写愿望。”
周昙写了几个字,放进灯里就让它流走了。
他动作太快,季贽没看到纸上写了什么,便问:“阿昙,你写了什么?”
周昙答非所问,“将军写了什么?”
季贽正想要周昙问他,一下子就被转移了注意力,“写了侯府、张管家,还有长福他们,剩下的都写了阿昙。”
他滔滔不绝,又要将具体是写了什么说出来,周昙嘴角微动,道:“将军再说下去就不灵了。”
季贽立刻合上嘴,然后,他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道:“我知道个好去处。”
周昙不知道季贽又想到什么点子,他一路被牵着远离热闹的街道,来到僻静处,季贽又让他闭上眼,“阿昙,抱紧我!”
周昙按他所言去做,无法视物,却能感受到双脚悬空。他的听觉反而放大了。他听见远处的喧闹、巷里的更声、街尾的犬吠和秋风呼过耳侧的簌簌声,还有……季贽有些张扬的轻笑。
“到了!”耳畔响起季贽的声音。
“这是……”高处朔风渐大,吞没了周昙的声音。
“鼎平九年,陛下应从天意,在此地修建观星楼,次年搁置,若能建成,此楼将有十丈余高。我向陛下讨了恩典,得了进入此楼的机会。虽然楼未建成,却也有七丈高,秋节入夜后灯火辉煌,站在檐外挑台正好一睹城中风光。阿昙,这份礼物你喜欢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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