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的北京，鲜少下这么大的雨。
距离这节家教课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讲解完一道物理大题，林琅停止演算，轻轻敲了敲纸面：“这道题理解了吗？休息十五分钟吧。”
雨声滂沱，混着泥土和灰尘的雨水从窗户的细缝里泼洒进来，她的声音飘散在一道惊雷中，人已经快要随着大风刮过一般倒下了。书桌前学生还在推导公式，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看完，气若游丝地说：“可以了，思路是对的，不用算了。”
詹礼皓依言放下笔，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位大他不到两岁的老师：“小林老师，今天这是怎么了？”
林琅把头埋进了臂弯。高三学生的家教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她已经给詹礼皓补课一年多了，以他的水平，考上清北没有问题，不过他对自己要求颇高，略有薄弱的物理也要争取满分。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意味着不用花费太多时间精力，也能得到高昂的报酬。
所以偶尔课业不繁重的时候，两人还能讲几句闲话。
“雨下得太大了。”她忧心忡忡地说，“我等下还有一个兼职。”
詹礼皓取下鼻梁上没有度数的眼镜，他缓缓将镜框移到脸侧，房间的顶灯使镜片折射的角度发生细微的偏移，林琅趴着的身形有一瞬间是闪烁的。
“我哥哥等会儿来家里吃饭，让他送你吧。”
刚做家教的时候，林琅保持着十二分的拘谨。詹礼皓的母亲童天雁是清大数学系的教授，和林琅虽然不在同一院系，林琅对她的学术成就早有耳闻，引荐她的导师简单介绍过童教授的家庭状况：独子，精益求精。
偶尔的极端天气，童教授会留她在家吃饭。林琅读的是清大和空军联合培养的飞行员专业，和数学自然挂钩，童天雁学识渊博，无论林琅提出的专业疑问，生活烦恼，她都能解答一二。说来也是奇怪，每每饭后，天气的恶劣情况就会有所好转，她安然无恙地回到宿舍，童教授的形象就在她心里更伟岸一分。
而且，童天雁身上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气质，有善于长途征程的动物独有的浑厚的力量感，也有鸟类无论体形外貌天然给予人尖锐的感知。林琅曾在一人身上感受过，久违的熟悉感，让她不自觉地亲近。
因此，詹礼皓这个要来吃饭的“哥哥”，丝毫没有给她带来拘束感。
林琅从不拖堂，她将资料收进书包，詹礼皓已经起身了，他绅士地等她整理完毕，两人一同走向餐厅。
书房的门是关着的，讲课时童天雁或者保姆不会送茶水进来，百分百的专注。林琅回头和詹礼皓说着自己下一个兼职的缘由，有同事请假，她临时调班。一道大风刮进屋内，虚掩着的门把手几乎要散架般快速抖动，她习惯性地扳下，未意识到锁芯没有发出声响。
有个人影倚在门边，注意到有人出来的动静，微微地偏头。
他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头发被外面的风雨吹得有些凌乱，却不减清爽利落，走廊的灯光昏黄柔和，温暖的弧度打在他发顶。他摁灭手机屏幕，来自上方的阴影降临到他深邃英俊的面容，目若朗星，鼻梁挺拔，角度的变化使鼻骨像小山一般高峻。
身后传来詹礼皓关上窗户的动静，咔哒一声，他用纸巾擦去窗沿小小的水洼。没有风从身后灌进来，那凛冽的气息就只能来源于她身前的人。
林琅的专业和普通专业不同，采用3 1双学籍模式，前三年在清大航天航空学院学习工程力学与航天航空工程专业课程，第四年转入空军航空大学完成飞行训练和军事专业学习。招飞的条件苛刻，专业人数不多，除了公共课，每学期男女混合重新分组为小班授课和训练，以便培养团结精神。
由于专业的特殊性，每周一早上都会举行升旗仪式。学期结束时学院会对所有学生进行综合考核，排名第一的，担任接下来半年的升旗手，护旗手顺延。
这是入学的第四个学期。下次分组，她就要把专业所有同学轮过一遍了，自然也包括了每次和她角逐专业第一的那位。
如果不是即将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林琅觉得天气就已经是她今日最糟心的事。
童天雁边向林琅介绍自己的外甥，边将筷子分发给坐在餐桌对面的两人，笑眯眯地说：“早前知道你们俩是同一个专业的，就想你们会不会认识。”
目光越过桌面落到他身上，对面的人神情淡然，周身的气场和他的名字一样简洁而岑寂，温情的就餐场面让他的冷漠有片面的瓦解，林琅愣怔了两秒。他居然是随母姓的。
童于卓接过小姨手里的筷子，这才予以回视。
相较于林琅的惊异，童于卓淡定许多。林琅是走过路过不把事放心里的性格，纵然感官敏锐，并不会过多注意和自己无关的人与事，入学后的时光忙碌，她已然忘记大一刚入学时的一个小插曲。
宿舍集结完毕，自然是要一起吃顿饭以示友好。童于卓平时不住宿，不过为了偶尔的早训和内务检查，他还是保留了床位。全年级点名占据了一上午，为了方便下午继续收拾东西，以及晚饭相对的隆重程度，大家不约而同选择食堂解决午饭。
童于卓是北京本地人，昨晚卡着熄灯的时间搬来了几件行李，临走前，他听到几句闲谈夜话。
性格使然，童于卓对八卦无兴趣，何况人云亦云，逐渐有夸张的成分。食堂人潮拥挤，如果不是女主角差点把饮料泼到他衬衫上，他想他会赞同室友的审美——容貌瑰丽到有侵略性，犹胜他见过的任何韫椟明珠，纤瘦而不孱弱，肌肤雪白，有种满目琳琅的恍惚。确实是善睐明眸，皓齿内鲜的，简单的穿着反衬出大气。
可惜他暂时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他讨厌被外物触碰到身体，带着黏性的液体尤是，童于卓站在原地，伸出手牢牢卡住摇晃的杯盖，使她的白衣服也不至于染上颜色，半圆弧的形状因为他的力度轻微下陷。
短短的时日他已经被要了几次微信，甚至收到了一见钟情的表白。虽然没有理所当然地认为女生就是碰瓷的，开口时还是带了一股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不耐烦：“麻烦看路，谢谢。”
童于卓有健身的习惯，相比起刚上大学的同龄人，他身材健壮，站姿笔挺，如松的屹立。林琅在女孩中属于高挑的了，依然要抬头看他：“不好意思。”
无心之失，饮料也并没有泼到他身上，童于卓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差，不过他并未解释，迈步离去。
回到座位，目睹了全程的室友询问他偶遇大美女的感受，童于卓敷衍几句就专心用食。嘈杂的声音在耳边进出，午饭结束时，他倒是记住了一句。
林琅，确实是人如其名的。
再在小姨家见到她，童于卓已经有了心理预期。先前詹礼皓已经问过他两人是否认识，只是当时临近第一次期末考试，他忙于应对考核，回复说并不认识。后来她做家教的这一年多里，他和林琅多次竞争第一且总是压她一头，在国旗队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每次都颇有不服地剜他一眼，但两人并不同班，从未有过私下的交流，自然也称不上“认识”。
联想到方才她开门时甚至没注意到门已经被打开了，童于卓心里依然保持着冒失的初印象。餐厅的灯比走廊明亮不少，光照完全点亮了她的面庞，她的表情很丰富。
不施加过多的学业压力，童天雁在餐桌上随口说着轻松的话题，晚饭是她喜欢的口味，她饮一口清甜的椰子水，招呼阿姨给其他人也斟满。
淡淡的植物清香让童于卓神经一跳，他挡住杯口：“我喝水就行。”
阿姨换个方向欠身，詹礼皓微笑道：“半杯就好，谢谢。”
在刚才林琅和童于卓短暂对视，不约而同目光下视的几秒钟里，詹礼皓微妙地察觉了氛围中类似于发呆的状态。
以他对表哥和小林老师的了解，他们不是会发呆的人，聪明、坦诚、理智，是他对这两人认知里共同的部分。对于童天雁的介绍，童于卓礼貌地朝小姨点了点头，林琅则答说：“现在认识也不迟。”
很有意思。
詹礼皓注视着面前的餐盘。白葡萄酒烩青口贝在精美的银质餐盘的衬托下色泽鲜嫩，身旁童于卓和对面林琅的面孔扭曲地映在银色的镜面上，他们的投影被繁复的雕刻拉长，在中心处有不明显的交叠。
窗外的雨势渐弱，室内安谧而温馨，凉风冷不丁地吹过，詹礼皓的指尖有轻微的凉意。
他知道童于卓偏爱金属的质感，冰冷、淡漠、锋利，符合他的人生哲学，即便如此，他盯着面前这道菜的时间也过长了。
他拾起筷子，由于抬头和母亲说话，食物的汤汁拉长，滴到了餐盘边缘。他稍作停顿，将烂熟的青口夹进了碗里。
凸起的雕花上的人影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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