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詹礼皓本周积攒下来的问题不少，连上两天家教课。
林琅现在一看到他，就想到童于卓。客观来说，詹礼皓温润清俊，彬彬有礼，少年感很蓬勃，表兄弟在长相上并不相似，气质更是迥异，林琅思忖着，是不是最近见童于卓的次数徒然增多，导致她思绪走偏。
詹礼皓冷不丁说：“我哥哥最近经常来家里。听说他跟了一位导师的组，有些难题他来问妈妈。”
“他们攻克他们的，我们攻克我们的。”
一墙之隔，传来隔壁书房开关门的声响，林琅倒是无所谓和不和童于卓见面，她回过神，习题册上满满当当，詹礼皓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完的，居然是全对，她长吁一口气，“恶补两天还是有用的。”
疲倦滞后袭来，周末她没怎么休息，再怎么喜爱物理，连轴转七天，对精神也是一种蹂躏。
詹礼皓端来一杯热茶，茉香扑鼻，林琅恢复了一点活力：“谢了。”
詹礼皓轻轻一笑，顺势递来蔓越莓曲奇，基础的口腹之欲，填补了她宕机的大脑。书桌上多了一本日历，上面用红笔密密麻麻勾画了日期，高考的时限愈发逼近，她敲一下页头上的钢圈，气势汹汹：“革命马上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林琅高考时从百万大军中脱颖而出，但她无甚浓烈的高中情结，高考也不过是一次考试而已，她的人生稳步推进着。高压，枯燥的日常教使她学会等待。她平静地学习，复习，考试，在白日等待太阳熄灭，黄昏中等待月亮亮起。如机器般稳定的运行，是大多数高中对于学生的诉求。
这对出生在北京的詹礼皓不适用，林琅无意好为人师，敷衍一句：“很快就解放了。”
詹礼皓沉吟道：“还好，如果只是为了考试而学，就背离了学习的初衷。”
林琅自小被优绩主义捆绑，并不意外家境优渥的詹礼皓何不食肉糜，争执起来没有意义，她笼统地说：“人很复杂。”
生活也很复杂。从平原腹地走出来的孩子，难度不亚于逃离山区。海拔的高低无法校准人生价值，老师们说时间流逝的速度永远追不上思维跳跃的速率，人类是崇高的碳基生物，卫星看似是搭建在宇宙的违章建筑，但科学进度丈量开智程度，因此天文是浪漫的学科。老师自以为幽默：就像过年时红包厚度决定孝心密度。
林琅很不满意这个结语。按她的话来说，应该是：压岁钱是时光的高利贷。
林琅家境贫寒，小时候，过年最大的意义是食一餐丰盛至极的红烧肉——猪五花总比小排便宜几元，又没有骨头占称。她从书中读到，有些人家给小辈们的压岁钱金额丰厚，却老无所依。大概人总是贪心的，花出去的钱是泼出去的水，借此笼络人心，而她没有桶无法泼水接水，因此不必忧虑水落在何处。
成年之后，她终于成长为有桶也有水的人。购置心仪的衣裙，旅行预定的机酒，不在必读清单上的闲书......支出的数额随着像素变化，蓝色的绿色的页面上，数字总是黑色的。她用这些身外之物装点自己，像泉流淌过干涸的河床。
詹礼皓不会明白。那些她因为生存挣扎的日夜，他大概窝在北京的别墅里，等阿姨为他剥去葡萄皮。这不是任何人的错，林琅并不仇富，她对金钱的观念淡薄，纵使账户里的总额达到了两个逗号，她的生活方式也不会改变。专注当下，水流得以源远流长。
双手呈花朵状托起脸颊，林琅翻一页练习册，俏声道：“世界太复杂了，还是学习简单。詹礼皓同学，你准备好了吗？”
詹礼皓失笑，林琅和他见过的好学生们很不一样，她的脑回路异常跳脱，又很会自圆其说，不知不觉间，沉重的氛围如乌云散去。
天光大亮，北京近日连绵的阴雨天倏然放晴，金色的光柱破土而出，照进屋内，天际如同背景板反光，詹礼皓目之所及辉耀一片，林琅自身的色泽凝成光鞭，狠狠敲打在他的心弦。
陌生的震颤，源自他身体深处发出的嗡鸣，知道她本就是发光的人，和亲眼见到她熠熠生辉是两回事。
他的神情有瞬息的怔忡，春天是欣欣向荣的季节，好像任何东西在这时节栽种下去，都可以成活。
表情和心绪无法即刻如海水退潮，詹礼皓只能低头，微长的额发遮住了他的面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的，小林老师。”
詹礼皓写题的时候，林琅会观察他的思路，选择题没写到第五道，林琅就发现他的心思不在学习上了。
可能高强度补课还是不适应吧，林琅正待开口，见詹礼皓郑重地合上书本，欲言又止地抓了抓头发。
“怎么了？”
詹礼皓掩面，慢吞吞地说：“我遇到一个问题。”
林琅正襟危坐，身体些微前倾，她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你说。”
詹礼皓近距离地直观感受她的美丽，如此清澄的瞳眸，杀伤力不小，心脏因她无旁骛的状态漾起一阵风，“如果，一件事让你有压力，你会怎么做？”
“把压力转换为动力。”
“如果努力没有用呢？”
话如此讲，实际詹礼皓并不知道该朝什么方向努力，平息自己算努力，放手一搏也算努力，可如何搏，与谁搏，结果如何，他通通没想过。
林琅一笑，“有句话你应该听过，可能你也赞同，所以会发出这个疑问——选择大于努力。不过我只相信，努力成就选择。”
林琅语气坚定，娓娓道来，仿佛打了一针镇定剂，詹礼皓闻言抬起头，黑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可是，选择难道不是先发生吗？小林老师，你选择的标准是什么？”
林琅想了想，慎重地说：“当有很多选择出现的时候，通常会难以抉择。努力，会帮助我筛掉大多数选择。”
“所以你喜欢努力的结果。对人也一样吗？”
“把人进行比较，我觉得这两个选择都很失败。”
詹礼皓反问：“这不算他们努力的结果吗？”
林琅心思活泛，七窍玲珑，詹礼皓到底不够成熟，试探的并不高明。她翻弄书页，回避他的注视，她暂时并不打算明确地拒绝，在他考完试之前，她要确保他的成绩和心情稳定无虞。拒绝表白后的见面无异于自讨苦吃，况且进入大学之后，以他的条件，多得是选择的机会。
她以为詹礼皓只是虚幻地问询，于是重复道：“人很复杂。”
詹礼皓并不迟钝，他在学校也是受欢迎的类型，大概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腼腆，见她无意这个话题，点点头，又忍不住复述道：“努力成就选择，任何事都可以吗？”
“任何事都可以。”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被敲响，詹礼皓起身去开门。他很体贴，且不至于殷勤到让人反感的程度，林琅思考着自己的态度，家教时间不到两个月了，他善解人意，是不是跟他说清楚比较好？
林琅对男生的示爱和试探方式屡见不鲜，自有拒绝的套路，可眼下詹礼皓并未表白，言辞间含义不明，她一时踌躇起来。
童于卓伫在门外，比一室阳光更刺眼的，是林琅粘连在他表弟后背的目光。他和詹礼皓说着话，她纹丝不动。
男人更了解男人，詹礼皓虽然缄口，他稍快的语速和略显紧张的神态已经出卖了他。这可不是学习该有的气氛，一个神游天外，一个草木皆兵，比起林晓恬在操场看见他，宛如见鬼了又一秒变脸的演技，童于卓只能说詹礼皓还有待精进。
他把一切收进眼底，眸色晦暗，微微一笑：“小姨说你们已经学很久了，让我问你们要不要吃点下午茶。”
真有闲情逸致。林琅飞来一记眼刀，童于卓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量，好不容易不想到他，他又出现在她眼前了。
餐桌上，只有他们三个人。詹礼皓坐在林琅右侧，注意到她在桌下晃了好几次的小腿，主动关心，林琅情不自禁又晃了一下，腿肚传来熟悉的痛感，这才回说：“有点酸痛，没事。”
詹礼皓是校篮球队的，对肌肉劳损的症状有一定了解，他也清楚他们专业平时的训练强度，推荐了一家按摩店，毗邻体育大学，技师的手法很专业。
林琅是对疼痛有轻微迷恋的人，她很难忍受针一样锐刺的痛感，寻常的钝痛则强化她的知觉，小腿酸痛的程度时常突发，莫名牵连到头部的神经，面上发热，活脱脱一个自加热循环装置。
她不好意思明说，搪塞道改天去看看。
詹礼皓起身去卫生间，林琅食完一块蛋糕后腹部微胀，靠在椅子上小憩，桌上剩下的人冒出一句：“校医务室就可以看。”
林琅反应平平：“知道了。谢谢。”
馥郁的咖啡香气丝毫没有缓解她的倦怠，她打了个呵欠，准备再倒一杯浓茶。
指腹刚碰到沁凉的手柄，莹润的瓷质小壶就脱离了她的视野，她眉头一皱，童于卓无端地朝她微笑，潺潺茶水注入她的杯中，“多喝一点。”
首次见到他的笑容，全然没有平时看到笑脸如沐春风的感觉，林琅心生古怪，小抿一口茶，没有说话。
果不其然，他接着说：“你这么累，让我下次怎么心安理得的赢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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