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一片猩红刺目。
冰冷的月光从糊着云母纸的窗格里漏进来,像一层惨白的霜,吝啬地铺在狼藉的地板上。
屋内,谢昭蜷缩在一角,背脊死死抵着身后的墙壁,通红的双眼盯着不远处已经死去多时的男人。
只见他大张着嘴,浑浊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凝固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惊骇。
谢昭握紧手里的金钗,那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件,此刻也是她杀人最好的武器。鲜红的液体顺着钗身流下,蜿蜒爬过谢昭的手指,再滴落,砸在同样冰冷的地面上。
“砰!砰砰砰!”
门板在疯狂的撞击下发出巨大的响声,金三娘那尖锐的嗓音穿透门缝,闯进了谢昭的耳膜,“砸!给老娘砸开!反了天了!敢动老娘的男人!小贱蹄子!我要扒了你的皮!”
屋内坐在角落里的谢昭像是失了魂魄一般,眼神呆滞。
自己杀了人,还是在这豺狼环伺的青楼里杀的人,一个有些头脸的客人。
“轰——!”
门栓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开来。巨大的冲击力将门板狠狠撞向墙壁,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水香榭里宾客的欢愉声裹挟着浓烈的脂粉味和酒气,猛地灌了进来。
金三娘穿着一身鲜艳俗气的绸缎衣裳,第一个闯了进来,当目光看到地面上满是鲜血的尸体时,时间凝固了一瞬。
“当家的——!!!”
一声凄厉的嚎叫声撕裂了青楼靡靡的丝竹。
金三娘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平日里高高挑起的柳叶眉此刻也耷拉下来。
她踉跄着扑到床边,染着红色豆蔻的手指颤抖着去探胖子的鼻息,又触电般缩回。
她瘫软在床沿,捶打着那具毫无反应的躯体,哭得肝肠寸断,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精心盘的发髻也散乱不堪,她绝望的哭嚎着,直到,那双被泪水冲刷得通红的眼睛,猛地转向角落,死死钉在了瘫软在地的谢昭身上。
“是你——!!!”
一声怒吼过后,金三娘猛地朝谢昭扑来,两只手狠狠插进她散乱的长发里,用尽全身力气撕扯、拖拽,仿佛要将谢昭的头皮都撕下来!
剧痛从头皮炸开,蔓延到四肢百骸,谢昭被她巨大的力量拖得在地上滑动,指甲抠着冰冷的地板,划出几道浅浅的白痕,却徒劳无功。
“小娼妇!下贱胚子!你敢杀我男人!我要你偿命!偿命啊!”她唾沫横飞地咒骂着。身边的两个粗壮丫鬟也立刻围了上来,一个死死按住谢昭挣扎的双腿,另一个则帮着金三娘,更加用力地撕扯谢昭的头发,掐拧她的皮肉。疼痛密密麻麻地刺遍全身。
混乱中,谢昭被她们粗暴地撕打着,那头乌黑的长发此时早已杂乱不堪,脸上布满了红色的抓痕。
窗户被猛地打开,深秋凛冽的寒风吹了进来,不禁让金三娘打了个寒战。
窗户外,是一条黑沉沉的河。河水在夜色里无声涌动,倒映着对岸几点昏黄的灯火。
金三娘拖着谢昭,一直拖到窗户的边缘。
河水中带着水腥和淤泥**的气味向上涌来。
“去死吧!贱人!给我男人陪葬!”金三娘那张丑恶的嘴脸,出现在谢昭的上方。她眼中最后一丝理智也被疯狂的杀意吞噬殆尽,双手猛地用力,狠狠将谢昭向漆黑的河面推去!
身体骤然失去了所有支撑,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
“不——!”
谢昭的尖叫被灌入口鼻的腥冷河水瞬间淹没。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砸入水中,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沉重的衣裙像水鬼的手,疯狂地将她向下拖拽,她徒劳地挣扎着,手脚胡乱地拍打着粘稠沉重的河水,激起的水花微弱得可怜。意识逐渐模糊,只有金三娘那张扭曲的脸,在黑暗中狞笑着放大,成为最后的烙印。
“砚秋?”
“……醒醒啊,小姐!”
“杜砚秋!”
一个模糊的声音,带着焦急,像隔着厚厚的布料传来。
是谁?在叫谁?
“小姐!您快醒醒!别吓唬奴婢啊!”
那声音渐渐清晰,带着哭腔。同时,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某种陈旧的木头的复杂气味,霸道地钻入谢昭的鼻腔。
不是河水那腥冷的淤泥味。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千斤巨石。谢昭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挣扎着,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痛了干涩的眼睛,视线慢慢聚焦。
头顶不是冰冷刺骨的河水,而是一个陌生的屋顶。身下也不是淤泥,而是硬邦邦的木板,铺着一层薄薄的、质地粗糙的褥子,硌得骨头生疼。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药味和一股子淡淡的霉湿气。
“小姐!您醒了!老天保佑!您终于醒了!”一张圆圆的、稚气未脱的脸猛地凑到眼前,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此刻却闪着兴奋的光芒。
那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穿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色比甲,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
她叫我……小姐?杜砚秋?
谢昭喉咙里火烧火燎,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转动眼珠,茫然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地方不大,陈设极其简陋,一张掉漆的旧桌,两把歪斜的凳子,墙角一口掉漆的红木箱子,窗户纸有些地方破了洞,用粗糙的纸勉强糊着,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
空气冰冷,比河水好不到哪里去,冻得人牙齿都在打颤。
这里是哪里?我不是被推下河了吗?金三娘呢?那个胖子……那支簪子……
巨大的混乱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谢昭刚苏醒的意识。
杜砚秋?
“醒了?”一个冷淡、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女声从门口传来。
谢昭吃力地侧过头,只见门口逆着光,站着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
深青色的绸缎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她面容刻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上下扫视着自己,那目光里没有半分关切,只有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仿佛看着什么脏东西的嫌恶。
“命倒是够硬,这么冷的天掉进荷花池里,居然还能醒过来。”她抬步走进来,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带来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她停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仿佛多靠近一步都会沾染上晦气。
“醒了就好好躺着,别再添乱了。药按时吃,过两日能起身了,就去佛堂替你娘抄几卷经,静静心,也去去这落水的晦气。”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却字字句句都透着冰冷的疏离和轻蔑。
谢昭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妇人却不再看她,转向那个小丫鬟,声音严厉了几分:“翠柳,仔细伺候着。再出什么岔子,仔细你的皮!”说完,转身便走。仿佛多待一刻都难以忍受,裙裾带起的风都透着寒意。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未知的世界,也仿佛隔绝了所有暖意。屋子里只剩下死寂般的冷。
“小姐……”小丫鬟翠柳怯生生地靠近,手里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眼圈又红了,“您喝药吧,喝了身子才能好……”
药碗凑近,那苦涩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门。谢昭猛地别开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脆弱的喉咙和胸腔,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谢昭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上那床同样单薄冰凉的旧棉被。
就在指尖收拢的刹那,一个无比熟悉的触感,隔着薄薄的寝衣布料,猛地硌在了她的小臂内侧!
谢昭的呼吸忽然停滞,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
所有的混乱、迷茫,在这一刻被这个触感强行制止。
不可能……怎么会……
谢昭僵硬地低下头,身体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
左手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探进右手的袖筒深处。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
那熟悉的轮廓——簪身笔直,簪头那一点圆润的凸起,即便隔着布料,谢昭也能清晰地描绘出那无数次被她摩挲过的的缠枝花纹!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谢昭屏住呼吸,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它从袖中抽离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它静静地躺在谢昭的手心。
金簪。
那支曾经刺穿胖子喉咙,沾染着自己和他温热血迹的金簪!
它怎么会在这里?它明明应该……应该随着自己沉入河底,被淤泥吞噬,或者被湍急的河水冲走,永不见天日。
可它现在,就这么真实地躺在谢昭的掌心。簪身依旧光滑,只是那点缠枝花纹的缝隙里,似乎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污渍。
前世绝望的嘶喊,身子被推下时的冰冷河水,金三娘扭曲的脸……与此刻简陋冰冷的屋子,刻板妇人的嫌恶还有掌心这支染血的金簪……两股截然不同的记忆,如同两条蜿蜒前进的毒蛇,狠狠撞进谢昭的脑海,疯狂地撕咬、缠绕!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别吓翠柳啊!”翠柳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药碗差点打翻,惊恐地看着谢昭扭曲痛苦的表情。
她猛地攥紧了掌心的金簪。
冰冷的触感以及那尖锐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的刺痛,都在诉说着一切都是真的。
我不是谢昭了。
那个在青楼里挣扎,最后染血沉河的谢昭,已经死了。
我是杜砚秋。
冰冷刺骨的河水没能淹死我,金三娘的毒手没能杀死我。
我活下来了。
———
皇宫内
龙涎香在紫铜炉中无声地燃烧,皇帝枯坐案前,指尖缓缓拂过一份奏折,久久未动。
窗外暮色渐染,如泼墨般浸染了雕花窗棂,也悄然爬上了老将军燕震山斑白的鬓角。他侍立在下,盔甲虽已卸下,一身赭色常服下却仍挺立着沙场磨砺出的嶙峋铁骨。
“啪嗒”一声轻响,皇帝终于合拢了奏折,声音中带着一丝愠怒,“燕卿,你看这个。”他将奏本推过案沿,乌木在灯下泛出冷硬的光泽。
燕震山双手接过,展开。
几行墨字撞入眼帘——“骊州刺史张怀竹,收受江南商贾巨贿,证据确凿……”
他猝然抬头,撞上皇帝深不可测的眼眸。
“张怀竹?”老将军的声音低沉,难以分辨情绪。
“陛下…这绝无可能!”他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花白虬髯竟也微微颤动起来。
“臣与怀竹相交四十载,从微末时同饮一瓢浊水,到同袍浴血……此人视金银如粪土,常言‘俸禄足矣,心安足矣’。陛下,此奏所陈,必是构陷!”
皇帝审视着老将军脸上的表情,似乎要从中探查出什么。
“朕亦知张卿素来清名,然御史台密奏,物证非虚。”他微微一顿,语意沉缓。
“铁证如山。”
“铁证?”燕震山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胸膛剧烈起伏,他霍然单膝跪地,膝盖撞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
“陛下!”他仰起头,脖颈上青筋虬结,目光灼灼,“臣燕震山,斗胆请命!此事,交由臣来彻查!”
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若怀竹果真辜负皇恩、玷污名节……臣亲取其首级,献于阶下!若此乃奸佞构陷……臣亦必揪出幕后元凶,以正朝纲!恳请陛下,允臣一查!臣以项上这颗人头,为怀竹,也为此事之明证!”
燕震山重重叩首,久久跪地不起。
皇帝凝视着案桌前跪拜的身影,眼神复杂。
终于,他松了口,声音击碎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
“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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