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溪镇打对台?”
双方家长的惊讶,是一模一样的。
教坊下榻处,姚芳洲一脸挣扎,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妞儿,你可知道,水溪镇是对台戏的源流之地?”
“我知道啊。”丹小瑜淡然点点头,道。
另一边,黄彦扶着额,对自家的倔小子恨铁不成钢。
“那你知不知道,水溪镇内最出名的,就是文庙武庙的双戏台,概不单开,一开便是对台?”
“若不知道,我还不会下这个赌约呢!”黄显自信满满,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双方爹爹更头疼了。
“对台戏关乎艺伶的声名和荣辱,可不是简单的小赌约啊。”
“你如今刚刚登台,还没有打出什么名堂,就妄想以对台戏出道?你是狂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吗!”
“对台戏是结仇的先兆,一般江湖艺伶相见,若无夙怨,绝不肯轻易竖起对台的擂旗!再者,你只顾逞口舌之快,却有没有考虑过,这次对台胜负,会直接影响你的名声?”
“江湖上的话,字字都像刀子似的,最会扎心。你想想看,若是你侥幸赢了,你就是刚出道便横行,不容人的刻薄相;输了更是别人的谈资,都说你是自不量力的怂包!”
“以后的路还长,早早传出这种名声,要怎么与同道打交道?”
“你到底还想不想端起这行的饭碗?”
同一时间,两处为难。
无论父亲怎么劝说,两个少年人的神情,都是坚定不移。
丹小瑜淡淡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只以自己名义去斗,输赢都在我身上。”
黄显冷笑道:“江湖上嘴贱的货色多了去了。既然赢也要被说,输也要被说,那是他们爱嚼舌根,可不是我逼着他们说的。”
两人都是初生的牛犊一般,倔强又自信。
“区区人言而已,又能奈我何?”
说到这里,两边的父亲见他们毫无悔改,只得深深叹气,拿出了父亲们通用的杀手锏。
“我是管不了了,且等你娘亲发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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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台戏?”
两位娘亲重复了一模一样的惊讶。
她们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水溪镇的观者,可完全不同于其他地方。你们的对台戏,虽然听起来吸引人,但若演艺无水准,只是孩子气地混闹的话,是留不住水溪镇观者的。”
“街坊们看戏,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若是在台上出错,甚至仅仅是演得不好,台下的嘘声,就能让你们两个生嫩小娃儿终身难忘。”
两个少年依然毫不动摇。
“娘也觉得,我的技艺,留不住人吗?”
得了,好话坏话说尽,也劝不动。
德胜班和教坊戏班通了消息,眼看两家孩子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都暗自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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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镇水溪,人来人往,车马声喧。
此地虽名为溪,实则是本郡最大的水陆码头。
运河穿城而过,像一张闪着粼粼白光的巨大布匹。那来往的船只扬起风帆,来去忙碌不停,就如织机飞梭一般。各家镖局的旗帜插在船顶,五颜六色的,猎猎飘动。
一旦有大船在岸边停泊,码头上就没有片刻清闲。装卸的、检修的、招揽水手吃饭和留宿的,各种生意一拥而上。
生计相催,怎么不让人争先恐后?
在这种四通八达的地方演艺,和别处都不相同。
只因此地勾栏之下的观者,有文人骚客,有官员家眷,有各家大商行的掌柜们,有船老大,有码头工,也有当地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全都拥在勾栏之前。台上艺伶必须要拿出雅俗共赏的本事,拢住所有的人。
时间长了,水溪常住的、常来往的人们,口味都变得刁钻起来。
不是最好的技艺,不能吸引他们多看两眼。
毕竟,忙碌的码头就在旁边。对他们来说,若是看演艺还不如干点活有意思,那可是对艺伶们无声的责骂了。
水溪镇文武庙台,是水溪镇几处勾栏中最特别的。
这可要从头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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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溪镇的码头,运货也运客。
各地的大宗商品,要往东南海港出口,或从外往京城供应,势必要经过一下水溪码头。
各地举子进京赶考,若走水路,极有可能在水溪镇改换航线,再走下半程。
商船上走江湖的镖师,各家商行的掌柜,出门拜的是武财神赵公明、掌管兄弟信义的关老爷。下了船,先到武庙去上香,祈祷旅途平安。
客船上的举子、官员,为求仕途,出门便要拜文昌帝君、孔圣人。到了水溪,难免随大流,去游文庙求签,讨个前程似锦的口彩。
这两间庙香火鼎盛,比邻而建,在码头上都能嗅到风中夹着檀香。
艺伶们所说的文武双台,就是在这两所庙的后院,正殿影壁墙后,各有一座戏台。
除去这个,还有一景。传说倒和双台相关。
据说,百来年前,艺伶们本是没有纷争的。江湖相见,就打个招呼,而后各在勾栏演艺,互不相扰。
但有一次,水溪当地两家戏班,同时受邀在文武双台演艺。
双方的雇主,都是当地有名望的人家。一家是给太老爷做古稀大寿,另一家是孩子考上了武举,于是不约而同请了戏班,和街坊同乐。
文武庙双台一开锣,歌乐相闻。两戏班拿出浑身解数,做行头、翻新道具,卯足了劲地演,戏台上精彩纷呈。
可在台下,两班艺伶彼此谁也不服谁,便定下对台戏的赌约。
用戏相斗,以观者数量和热捧的程度决胜负。输的一方就要离开水溪,浪迹江湖,永不回来。
雇主并不知道私下较劲的事,只是看戏班演得好,还给了不少额外打赏。过了几天,对台戏分胜负的消息传开来,雇主们觉得,家中办喜事,不宜结怨。于是将两家戏班主请到一处,又请了其他江湖艺人、商会管事等,大家一起说合,将赌约取消了。
传说到了这个时候,还是十分可信的。
之后,走向就有点可疑。
文武两庙中,原本有两棵大树,隔墙比邻。此事之后的第二年,两树竟然相对伸出枝丫,越过墙头,形成了连理枝的吉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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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去怪力乱神的部分,这本是百年前,一个“以和为贵”的故事。
如今,梨园风气变了。
三十多年前,大颂朝廷打开了海禁和边关禁制。四面八方的货物都往大颂流进来,水溪镇的运河码头日夜忙碌不停。来往的人口多了,在此修整车马船只,歇歇脚,看上一场演艺解乏,也就成了必要的事。
围绕着水溪镇码头、驿站,一处又一处的勾栏拔地而起。教坊的歌乐、舞蹈、大戏,江湖上的小戏、杂耍、曲子词等等,都在这里驻足过。
艺伶各自以技艺为傲,就起了比试的心思。
于是,不知是从哪个班社里,兴起了一股“斗对家”的风气。
两个班社在同地相逢,都想要观者云集,那就只能有一个赢家。
所以,对台戏上见真章。
一开始,这些话不过是说说而已。毕竟行走江湖,日后还有相见的份,能各退一步,就皆大欢喜,何必闹到绝路上?
直到有一次,有两个班社的台柱,师出同门,一向有些仇怨。于是在水溪镇的文武庙双台上,正式结了对家。失败的一方,因出不了一口恶气,从那之后身子就垮了,再也登不得台。
从那以后,前辈艺伶总是谆谆告诫弟子,艺伶相见要和气,不要逞强出头,不要打对台戏,不要和人结对家……
“有胆切莫逞孤勇,遇人不登文武台。”
这是老艺伶们的共识。
但年轻气盛的艺伶们,感到前辈的逃避,就更加来劲,狂热追捧这种直接打擂的方式,借以证明自己的技艺。
最好不过,一战成名!
等这一代新人成了前辈,斗对家的风气已经定了型。
如今的江湖艺伶,不能说是人人自危,但可以说,当他们辗转各地演艺,行走到新的地方时,心里都得有些警戒,担心和好斗的艺伶撞上,避无可避,陷入相斗的局面。
譬如十年前,教坊戏班巧遇德胜班,便是拿不准对方的水准和行事风格,于是先给弟子鼓劲,让他们做好斗对家的准备。等见面之后,看德胜班先退一步,教坊也就跟着退了一步,只以旧情叙话,明确说不愿对立,这才避免了纷争。
没想到,双方父母为了戏班名声,努力维持了多年的友好关系,就被两位少当家双双摔了个粉碎。
在丹小瑜和黄显专注选戏排戏时,双方父母已经在商量着,怎么样才能把这次相斗的名义粉饰一番。
最终决定,以“出师友谊赛”为名,给两个不懂事的少年,留一条最后的退路。
但少年总是少年,并不领情。
“哼,何必动这种心思?这是我的赌约,我恨不得赌上这辈子不上台的大筹码。”
黄显正和管衣箱的司掌柜嘀嘀咕咕,要做一些新的行头。被父母唠叨烦了,语气也硬邦邦的。
珍珠气得捶了半天胸口,才把气顺下去,说出话来。
“兔崽子,你姥姥可没教你这些吧!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刺头啊?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了?”
黄显把门一甩,砰。
这就是他的回答。
顺着我的意思,帮我准备,那还行。除此之外,谁也别劝我,谁也管不着。亲爹亲妈,我也视若无物。
请回吧,别费劲了。
另一边,姚芳洲正再三询问。
“妞儿,你平时虽然好强,但也都是为了打磨技艺,从不斗狠的。这次怎么铁了心似的,非要闹成这样?”
丹小瑜想想就来气。
“爹爹,我说了,这可不是我要闹。那天在路上,无意中遇到,我好好和他招呼,他一直给我甩脸色。我不过和他叙旧说笑,只提了一句以前要搭班的事,他那个劲头啊!别说我是有些脾气的,我便是没脾气,也被他气出三昧真火来了。”
“还是你平时骄纵惯了。他能有什么恶言给你?”
“爹爹又没亲眼见到,我说了又不信。待将来两班碰头,您自己看看他那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臭样子。”
姚芳洲待要再劝劝,她就板着俏脸,问十句不见答一句了。
教坊戏班上下,也都无可奈何,唯有她要什么,就供应什么,期盼着斗戏不伤两家和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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