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乡野郊外之地,竟然能有这样的歌声。”
年方及笄的丹小瑜,着一袭荷花似的淡红裙装,正跨坐在一匹小青驴的背上,慢慢行走过乡间小路。
道路一旁,是农家田垄,另一旁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柳荫傍水,向清波之中垂下碧玉丝绦,随风浮动。
在她身侧,还有两个骑驴的少男少女。小路狭窄,三人不能并行,便由少女和丹小瑜紧紧挨着,男孩子错在后面。
“师姐,此地除了我们三个,只有那边的路人了。”少女已望见了黄显的身形,“这么远,声音还能如此清晰。”
这少女是教坊弟子,艺名叫香果;随行的少年,艺名叫莲枝,都是教坊门下的弟子。
莲枝正在向正末的目标努力,听了这嗓音,颇为羡慕。
“又亮堂,又有劲。”
丹小瑜眼力好,远远望去,只见那人长得颇是眼熟。
这五官轮廓,颇像小时候见过的那位小元宝。
刚这么想的时候,她不禁觉得很好笑。
哪里就这么巧呢?
——咦?等等。
可能也并不是巧合所致。
耳听得他的歌声,用气的方式,很像当年听到的黄彦师叔,但这位少年郎,嗓音却更高亢和醇厚一些。
这种熟悉的感觉,她也有听过的。
是谁的师承呢……
有道是,技艺在骨不在皮。
仔细回忆一番,黄师叔的性格有些优柔寡断,是以演出带有心事和顾虑的角色时,更是惟妙惟肖。
这少年的气质,却是张扬外放。即便一首小调,也能听得出那开拓天下的冲劲。
但两种范式,很明白是同源流,同门派。
这少年身在此郡此县,令丹小瑜想起,被民间称为“草台状元”的文凤英老前辈,居住之地就在这一带。
那答案便很明白了。
眼前这少年,一定是她老人家的徒弟。
小时候那次偶遇,她许久不明白,为什么黄师叔夫妻并没有得教坊传授,却能学得一身惊人的技艺,使德胜班名冠江湖。
后来,听多了江湖艺人的口碑,才晓得真相。
那是因为文老前辈教得好。
文凤英自幼爱戏,到了三十多岁时,名声如雷贯耳,江湖上人人都称她一声“文状元”。
她兼工多种生、旦行当。民间常常流传的上百部民俗类剧目,她都把整本戏烂熟在心。一抬手就能演,一张口就能唱,演什么,是什么。
有的艺伶,自己会唱会做,却不会教。文凤英完全不同。
她讲戏不藏私,几句话就能把核心点透,用的时间比别人少,弟子们却比别人学得牢。江湖艺人,路过她的家门,也会登门去拜访。得到她老人家几句点拨,技艺进境能一日千里。
要说文凤英一门最精髓者,便是文老前辈这种爽朗近人的性格,以高亢嘹亮的嗓音,酿造出洒脱不羁的气质,
这少年,样样皆有。
不用说,定是得了文老前辈的真传。
加上他的年纪、相貌、个性,样样都和黄显对得上号,丹小瑜心中已经十足确定了。
“这也是行内人。如果没认错的话,是文老前辈的外孙子,袁宝。”
“师姐,你认得?”
“嗯,儿时曾有一面之缘。”丹小瑜道,“他在此处,说明文老前辈的居所距离不远。我们去问个路,赶明儿拿些拜礼,去看看她老人家吧。”
“好啊好啊。”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正和黄显打了个照面。
“袁宝。”
丹小瑜直接叫出一声来。
黄显一愣:“是我。您是……”
随即立刻从那粉妆玉琢的小脸上,认出了旧识模样。
“丹小姐吧。”
丹小瑜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
“你倒是不躲不闪的。那我可要管你讨账了。”
黄显微微皱了皱眉。
丹小瑜所说的不躲不闪,不过是玩笑话。她是说黄显没有行路经验。别人一口叫破他名字,他就立刻承认,毫无戒心,不懂绕弯子。
但她和另两位少年骑着小驴,三人把这狭窄的小路几乎占满了,又在路中间立住,和他说话。在黄显的理解里,就是觉得,丹小瑜在指责他不懂身份高低,没有主动给教坊艺伶让出道路来。
呵呵,凭什么你们教坊就要别人让?
小时的那股子不服气,又填满了他的脑海。
丹小瑜见他皱眉沉吟,心里更好笑了。
若是小时候,听到“欠我东西”说不定就直接跳起来了,现在虽然没这么大的反应,却还是一副什么都写在脸上的直脾气。
“你可还记得,你欠我一场戏?”
她眉眼弯弯。
“欠了十年呢。”
黄显嗤笑一声。
“当年是你有事走了,现在却推到我头上。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咦?
这口气不太对呀。
她不过是把旧时的交往拿出来叙叙话,他怎么看起来好生气的样子?
“我在半路上就写信给你。我看黄师叔他们有些想送你去教坊,所以问你们什么时候进京,赶不赶得上我们从东海回去。你却没有回我。”
黄显展开眉头,看起来平静了些。
丹小瑜就放了心,继续道:“我以为信被驿站送丢了,后来又写了好几封,都是一样的内容,你定然收到了,却不回我。你说说看,这难道不是你怕了我,故意逃避?”
后来,还是在父母和黄师叔他们通信的时候,她才知道,袁宝在原郡跟着文老前辈学戏。
也是这时候,她才知道,袁宝并不是她小时候理解的“姓黄,叫元宝”,而是姓袁,单名宝。
想想每次回忆他的时候,都要暗笑他的名字,还挺不好意思的。
那些信,黄显都收到了。
但他故意不回。
他看了信,见丹小瑜笃定他会去京城学艺,心里抵触感爆发。
天下艺伶也有许多流派,并不是只有你们教坊、你们丹家的技艺,才值得人去学!
我爹娘是有些送我去教坊的想法,但那不代表我想去,也不代表我就会乖乖听话!
什么京城,不去也罢!
这教坊的娇小姐,一点不懂世故。别人一封信不回,还不知其意,竟还接二连三地催!
等将来见了面,一定好好冷嘲热讽一番!
可如今,真的见了面,她却先说了个有理!
黄显嘴硬:“你不过陪我串场,还那么心心念念。我一个男主角都不急,你急什么?”
“谁要给你串场?”丹小瑜抬起下巴,“既然是现在遇上了,现在要演,那就正经地排,正经地演。”
“好。”黄显眼光一闪,“要论正格的,咱们分属两家,在同一处见面,就该搭对台。敢不敢?”
丹小瑜嗤笑:“谁给你的勇气,和我做对家?我敢赢,你敢输吗?”
“看你大小姐,口气不小,想必还没输过。这也正好,在我这教你个天外有天。”
“您怕是不够格。”
“这会儿由着你说,到输惨了的时候,可别嘴硬。”
“原话奉还。”
他两人自顾自地吵起来,香果和莲枝哪见过一向温和认真的丹师姐,还有今天这一面?对看一眼,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莲枝试了半天,插不进话去。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当口,扬声道:“师姐!咱们打了招呼快走吧,不然误了时辰,到不了文老前辈家了。”
黄显果然被吸引。
“你们,是要去我姥姥家?”
丹小瑜坦然点头:“对啊。”
“切,你们知道路吗,就瞎走?”
哦?看来不是这条路?
“我们当然知道!”丹小瑜一本正经地诈唬,“倒是你,跑得离家这么远,还闲逛到现在,不怕赶不及回家,被文老前辈家法教育?”
黄显只顾着还口,完全没在意暴露了什么:“呵!少拿哄小孩的话说我。我可不是回云松村,是要去广坡县里。”
“咦?你去广坡干什么?”
丹小瑜有些意外。
“德胜班在那边驻演,我去和我爹娘会合。”反正这些消息,在附近稍稍一打听,众人皆知。黄显便直说了。
“去不去水溪镇?教坊刚从临溪县演完,正要去水溪。”
“丹小姐,你来得越早,输得越早。”
“袁公子,不要逞一时口舌。等到咱们正面对上,你这一身的力气,还有一箩筐的说说唱唱,都要在台上见真章。”
“行啊,台上见。”
“输了可不要太难过。”
“去你的,我还怕你输了哭鼻子!”
两人以这么没营养的互相攻击道了别。
“师姐,你是什么时候认得的这位同道?怎么十年来都没见你提起过?”
重新上路,莲枝有点好奇。
丹小瑜稍稍犹豫了一下。
斟酌了一晌,才道:“是遇到你们之前的事了。”
她是不太愿意提起东海赈灾这回事的。
香果和莲枝,就是在那次的灾祸中流离失所的。
他们两个,原本是同一个班社里的学童。
洪灾过后,灾区百姓无心歌舞,各家班社眼看就要维持不下去。恰逢教坊戏班来了,《八仙过海》一连演了三个月,场场座无虚席。
这出戏里的八仙,诙谐,团结,不服输,鼓舞了东海百姓,纷纷恢复了农事,振奋起来。也让当地的艺伶重归了勾栏,最终没有断了生计。
当时,香果他们这样的小学童,还不能上台演艺,在入不敷出的班社里显得很累赘。丹志梅夫妻也不愿意看到艺伶断代,于是请示了教坊司,把这些孩子划归进各地教坊,继续学艺。
这些孩子中,有几个适合学丹氏一派和教坊其他派系的,丹志梅便收在身边,带回京城。有适合学别家技艺的,丹志梅也四处奔走,推荐他们进私家班社。
前后忙了好久,终于将孩子们都安顿好了。
香果莲枝他们这些进了京城教坊的,无不将丹志梅夫妻看做大恩人,平时也喜欢依偎着丹小瑜,师姐长师姐短的。丹小瑜本来是不太喜欢热闹的,带着师弟师妹们练功时间长了,也习惯了合群。
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
以前,丹小瑜单打独斗,若是直接对上袁宝这样的好嗓子,还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今,有了这些同门弟子的合作,大家齐心协力排出戏来,定能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不要打啦,你们不要打啦~!
要打去对台上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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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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