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开戏的时辰,只听小鼓轻响几声,文武双庙几百观者霎时鸦雀无声。
等了这么久的戏,究竟是什么样子?
锣鼓点欢快地敲起,配合着演员的节奏,文武两庙同时开了戏。
照例是配角们交代剧情,观者也不着急,渐渐地集中着目光,把心思从白日的操劳上挪开,全都搁在了这方寸戏台上。
忽而,两处院落之中,相继爆发出震雷一般的欢呼:
“好——”
年少的艺伶,扮相比平时更是俊美,远远超过了之前所有的想象。在一台灯光之下,像刚刚从天上降下的仙子。
然而仙子本人都十分冷静。
隔壁的欢呼声,已经证明对方丝毫不弱于自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更要沉着冷静,比平时排练还要出色才行。
这么想着,两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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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小瑜自登台以来,便一直能稳稳镇得住场。但是,武戏要满场活动,要抬手蹬腿、打得精彩,比文戏更难。
丹小瑜自然知道这点。
她这段时间,先准备了几套不寻常的衣裳,来做登台的行头。
在以往的《李寄斩蛇》中,李寄出场就扮作花旦常见的模样:身穿粉红小衫,撒腿裤子,绣花鞋,头上插着琉璃簪和绒花,妆容明快。
而丹小瑜扮演的李寄,出场却穿着代表贫穷的靛蓝色短袄,下面露出半旧不新、洗得发白的一条粉红色裤子。鞋底薄薄的,鞋面上绣着的线条,令人想起现实生活中的草鞋。和裤子一样的半旧粉红布,包着个简单的发髻,荆钗朴素,插了几朵纱花儿在鬓角,并没有什么珠玉在头上。
凭丹小瑜的好相貌,仿佛是古诗所言“却嫌脂粉污颜色”,即使上台,也敢淡扫娥眉,薄施粉墨。在灯下看来,简直一派天然,似乎毫无妆面。
哪家小女孩不想让自己漂漂亮亮的?演个闭月羞花的美人?
偏偏丹小瑜,仿佛一点也不想。
她这李寄,举手投足间,丝毫没有花旦们常见的羞涩、娇柔。动作利落得不像个豆蔻少女,倒活像个赵云、罗成那样的勇武儿郎。令观者不由自主地好奇她如何做戏,就跟着进入了紧张的剧情。
由于有配角交代了前因,李寄一出场,就省却了自报家门等步骤,直接配合急促的步伐,强硬的鼓点,寥寥几句,道出为民除害的决心。
常看戏的观者都心知肚明:她删掉了不少来来往往的动作和对话。原本两折的介绍故事、父母如何哀怨不舍,李寄如何温言规劝等,她统统没有演,只留了最简单几句应答交代剧情。
可以说,删到这个份上,已经是万万不能再删了。
观者正觉得可惜,这么删改,少了好几个表现少女之心的曲段,便看台上李寄向父母拜了一拜,唱道:
“家贫度日本无奈,如何捱?儿生十四载,怎愿得人如鸡豚,凭着妖物害?此番孤行,非是儿心蹇意乖,实乃是大难临头骨肉拆。受不过时,爹娘莫哀;若成得也,不负儿文武才!”
这段曲子,原本就在戏里。只是前前后后还有几段对话,父母如何又不舍得,李寄又委婉劝慰……
但将这些都删掉,单单拎出这一段,竟有几分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豪情。(见作话)
在原来的戏本子里,这段话是不详之语。许多艺伶在演出的时候,都是用凄婉的风格来唱。父母闻之要落泪,李寄唱到后来,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也是带着哭腔的。
而丹小瑜的李寄,却是自信满满,掷地有声。
仿佛在这个时候,她已经预见了胜利。观者也不再是跟着洒泪,而是想到这出戏的结局,心情雀跃,和台上李寄一样,充满了自信和豪情。
退场换行头的时候,丹小瑜往台下扫了一眼。
真好。
全是充满期待的,亮晶晶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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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演到新的一折,李寄趁着夜色独自出门的时候,丹小瑜身上的装束,又和其她人不同。
为显示跋山涉水,往常的李寄,和其她“行装”女子一样,以青布包头,披着长长的淡蓝披风,身穿短袄短裙,下面一条洒腿裤,脚蹬一双青色的绣鞋,手持短剑,披荆斩棘艰难而行。
而在丹小瑜多次推敲之后,她的李寄,就改变了穿着。
一领旦角从未见过,而武生常穿的皂罗圆领袍,勾勒出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形。紧紧绑扎起窄袖的手腕,胸前扎了十字袢,利落干脆。衣裳没有绣花,仅以天青色罗带束腰,垂下两条流苏,随着步子摇摆。腰间也不系裙子,从短下摆里直接露出窄口的裤子。脚腕和手腕相同,绑扎起来,最底下穿了双短靴。
她的兵刃,也不同于其她人的“短剑”,而是一口皮鞘长剑,缚在背上。
这样一来,整个人更加挺拔。
才长成的少女苗条柔韧,像一棵小树苗。比起之前见惯的“行路女子”,这身朴素的短打劲装,一下抓住了观者的眼睛。
此时,戏已两折,形貌初现。
两眼看台上的李寄披荆斩棘,在山路上艰难前进,不少熟悉这个故事的观者,在心中开始悄悄琢磨。
丹少当家这两身打扮,漂亮是漂亮,却是她本身容貌出色的原故。若是单看衣装,未免太过凌厉,太过素净吧。
哎?等一下。
仔细想想,这样才对。
这台上的李寄,可是抱着拼命的心思,要去和那妖蛇拼个你死我活,又怎么有闲情逸致,戴着蝴蝶簪子、穿着花红柳绿的绣花鞋呢?
她是去到深山的蛇洞里,一路荆棘丛生,她作为山间长大的女子,又怎么会穿着一领飘摇的披风前行呢?
山路崎岖,脚下不稳,丹小瑜在这一折里,加了一个李寄在爬山中途休息的情节。
朴素利落的少女停下来,稍稍洗了洗脸,擦了擦汗,唱了一曲。
“人都道是天地不仁横降灾,把豆蔻少年土里埋。儿昔年间也知些好歹。如何不是父老们亲手扎那香罗带,自将那绣车儿抬?羊羔美酒素不舍,尽做了前呼后拥祭拜,送在这阎王殿中来!”
虽是悲歌,却没有哽咽哀哭,只是将手在手心一捣,道:
“可怜昔年邻里玩伴,青梅竹马之谊,多少断送给那畜生!今日去也,若能全身而归,便是为枉死之人报了仇。若不成了,此后想必也有为我报仇者。”
说罢,抬头看了看天色,道:
“当及时赶路,免得天色晚了,倒被那畜生占了先机,使我之事行不了也。”
起身整整衣冠,继续大踏步向着深山中的蛇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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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这时,丹小瑜已经全然放下了所有,和排练的感受也不尽相同了。
她本身就和李寄年纪相当,这一番放开了手脚和嗓子,拿出了清脆和利落的一面,越演越顺。
先前担心的忘词、做功没到位等,在这次登台时都已完全不重要。只要做戏之时,心中有个李寄,仿佛她的一举一动就在眼前,仿佛自己是比葫芦画瓢地模仿出来而已。
但她又很冷静。
她是在演绎角色,却依然保留着自己。
尽管李寄像她,永不屈服,敢于拼命,但她不是李寄,不是那个生死交关的女孩子。所以她身在其中,意识却跳出来,旁观着李寄的一举一动,赞叹着她心中的刚强,有了种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共鸣感。
她的放开,恰是时候。
到了引蛇、斗蛇、斩蛇的表演时,先前排练之中所有的做功难点都不再难得住她。
她很明白,她的角色到了什么样的情绪中,该有什么样的表现。几个披着长布巾扮蛇的艺伶,完全是被她的剑法带动着,竟似没什么还手之力。
还好在情节之中,蛇已经吃了有毒的饭团,又被狗咬过,已经重伤,不是那么厉害,也情有可原。
这场武戏之中,丹小瑜展露出了扎实的功力。在她随意的举手投足间,没有少女闺秀的武打戏里常见的柔软情态,取而代之的是利落干脆。
一剑重似一剑,令观者信服,这样的力量和身手,的确是能斩杀妖蛇了。
激烈的打斗之后,便是李寄在蛇洞里寻找孩子们的尸骨。
不少观者看到此处,心中都在想:“这可完了。连拜别父母都删掉许多,只怕这段也要删了吧。”
而台上的丹小瑜,头脑里是一片清明。她按部就班地演了下去,不急不躁。
李寄含着同情心,埋葬孩子们的尸骨。此时丹小瑜的动作慢了下来,轻轻柔柔,抚过虚空中的骨骇。
观者丝毫觉察不到,方才武戏给她带来了多少消耗。只听这一首哀歌唱得悠长凄婉,充满了少女的细腻感,让台下不少人都悄悄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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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最终一折,说的是:越王听说这里有个奇女子,就亲自来看,并对李寄说,自己佩服她的胆识勇气,要娶她入宫做王妃。
若是别家的李寄,这时就会选择答应越王的求婚,欢欢喜喜接了翟冠和霞帔,观者也看得眉开眼笑。
只是今天,李寄的难处和孤军奋斗被大家看在眼里。越王忽然跳出来说要娶王妃,立刻就有人在台下横眉竖目了。
“怎么越王还要来添乱?”
丹小瑜的李寄,表现得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她用一首曲,很直接地拒绝了越王。
“儿方脱险安泰,父母膝前在,自不愿锦衣玉食住瑶台。王上啊,令儿效忠心不改,自可把兵符拜,却怎的偏寻我青梅摘?”
观者当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对啊!你看看你这老王!胡子都一大把了!怎么还见一个爱一个,连没及笄的小姑娘都不放过啊!”
接着就有人喊:
“昏王!昏王!早知如此,闹蛇灾的时候你去哪啦!”
“老不正经!”
“老不修!”
好一派群情激奋,直有把越王轰下台的架势。
幸好排练多次,在教坊的艺伶中也有这样开过玩笑的。饶是如此,那饰演越王的师兄,也差点忍不住笑场。
丹小瑜在台上,离得近,看他眼皮都不停地跳,想必忍笑忍得相当辛苦。
傻乐什么,下面都骂你呢!
那师兄心里却想的是:“骂得好啊,骂得好。父老乡亲们骂我越狠,就是咱们这戏改得越对呢!”
关于本作的戏词部分。
有的是杂剧原文,有的是作者杜撰。
杂剧原文因为是原文,没必要抄一大段在小说里,一般出现都很短,只有一两句。因都是节选,还有前后文,结尾都以……标记。
作者杜撰的,就是整整一段这种啦。
其实作者本来想根据杂剧曲牌来填词的,这样更像古代戏一点。但是有几个问题——
第一,平仄细论起来很麻烦,作者一向搞不太懂,晋江读者还是挺有文化卧虎藏龙的,作者就不敢半吊子卖弄了。
第二,古曲牌究竟是个什么调,唱出来是什么节奏?戏词里的一些助词,是要算正经字数呢,还是只是垫一下语气,不算字数呢?由于没有古代的语言环境,这个很难追溯。
第三,考证之后写出来的戏词,跟现在顺着编出来的戏词,对剧情的作用,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咳咳……所以,作者就用看似元曲化的语言风格,瞎编戏词了……
厚脸皮求原谅,还挺不好意思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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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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