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志梅夫妻的自信,一点也没有感染到丹小瑜,反而让她加倍地忧虑起来,小小的面孔上写满危机感。
又走了两日,教坊司车队才算完全出了京城周边的地界,来到了东州和永兴郡交汇的村镇中。
“师傅,我们去看看,此地勾栏在何处。”
几个半大少男少女坐了许久的车,一见城镇就想撒欢。
丹志梅却也不说破,笑道:“好。快去快回。”
孩子们雀跃着,三三两两地散了开去。
民间言道,大颂各地,共有七千二百勾栏。
虽然这个数字无从查证,但因大颂朝人人爱看演艺,到如今村村有戏台,乡乡有戏班,县县有教坊,遍地梨园歌舞升平,只怕也不差许多。
弟子们去探听勾栏的位置,丹志梅夫妻就向路人问了驿站方位,带着车队前去安置。不料,还没走了两条街呢,弟子们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师傅,师傅不好了!”
“怎么了?”
“此地已经有一个外来戏班了,正在驻演。”
“哦?”丹志梅夫妻对看一眼,“那怎么不好?很好啊。”
“啊?”
车外的弟子,车内的丹小瑜,齐齐发出疑问的声音。
弟子们急急地问:“师傅,两家要同时同地演艺,如此一来,岂不是对台打擂了吗?这样好吗?”
丹志梅笑道:“你们怕啦?”
“必然不怕!”
“来战便战!”
弟子们一脸跃跃欲试。
丹志梅赞许道:“志气不错。那咱们且去驿站安置好了,到晚上,先去看看他们的大戏,好有个准备。”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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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曾想,刚在驿站安顿好,吃过午饭歇了会,就有驿站跑堂来说:“丹老板,姚老板,德胜班有人来了,递了请帖,说是定了茶楼雅座,想跟您二位会面。”
丹志梅夫妻两个对看一眼。
姚芳洲上前,接过请帖道了谢,夫妻两个看帖,才知道“德胜班”的全名。
这落款的名字“赛文君”、“亚相如”,看来是艺名,先前也没听说过这等名号。
但是,高手在民间。不能因为这艺名太俗气,艺伶乡野出身等等身外的条件,就轻视了他们。
丹志梅笑着问:“小哥,向你打听一声。这帖子上的德胜班,就是最近在此地驻演的戏班吗?”
跑堂点点头道:“正是呢。他们演了有一旬的时间,还挺精彩的。”
“原来如此,多谢传讯。”
“分内之事,不足挂齿。”
待跑堂告退,丹志梅夫妻打开箱笼,挑了两件家常的衣衫装饰,简单梳了头,笼了冠,上了簪,打扮得如同寻常路人一般。却给丹小瑜挑了套亮眼的嫩绿衣裙,发丝上系着鹅黄的缎带,以明珠押角,整个光彩照人。
丹小瑜总被父母打扮成人群中最靓的仔,倒也很习惯这个风格,穿戴整齐,就自己在驿站的街巷里溜达。
正是阳春三月,刚刚和暖起来的时光。街巷旁边的几棵古槐,嫩叶之间已经挂了累累的花苞,一串串垂下来,洁白清香,令人觉得一阵爽快。
丹小瑜正眯着眼,透着枝叶缝隙看那花朵,忽然树上掉下一个脏兮兮的蹴鞠来,吧嗒一声砸在她肩上。
倒不是很痛,只是干干净净的缎面衣裳,就这么留了一大块泥印子。眼看是不能穿了。
丹小瑜本以为是偶然,都想自认倒霉了,不想,接下来,那树叶丛里露出一张笑着的脸来。
“接着了吗?悠悠?”
这是个小男孩。虽然话语稚嫩,发声却不同于寻常小孩,音域宽宽的,很有一分丹田的底气。
丹小瑜方才那点懊恼,瞬间变成火冒三丈。
若是天灾,当然可免,但现在是**,是要算算账!
她把脸一抬,小腰一挺,拿出上台演艺的气势来,高声斥道:
“喂!你这小子!”
见认错了人,树上的男孩顿时呆住了。
“诶?你?怎么不是……”
“不是什么!”丹小瑜气冲冲地握着小拳头叉在腰间,“这脏皮球,是你扔的不是?”
“哟哟,对不住!”
那男孩手里擎着几支槐花串,猴子似的从树上滑下来,落到丹小瑜身边,身量比丹小瑜高半个头,约莫七八岁的年纪。
眼光骨碌一转,看看地上的蹴鞠,再看看丹小瑜怒气冲冲的小脸,呲牙就笑。
“诶嘿嘿嘿,小美人儿!让你受惊了,在下这就给你赔礼——”
他笑得很皮,很欠打。一边说着话,一边把两只手往头顶一拱,又深深弯下腰去,特别夸张地做了个揖。
弯下去的时候,看那架势,恨不得一头把脑袋扎到地里去。
丹小瑜板着脸,心道:“小小年纪这么油滑。”
脚下轻轻踏了个步,轻轻巧巧往旁边一闪,叫他行礼扑个空,才好继续评理。
这男孩却像是头顶长了眼,揖下去的同时,不知怎么就跟着丹小瑜转了一下,又是正对着她。
丹小瑜心里又是嫌弃,又是惊讶,就又转了转。
这男孩果然又跟着转了转,总是在她的正面行礼。
两人较劲几回合,丹小瑜都没能脱开这个礼,心里腾腾地冒着火。可是别人已经道歉到面前,她虽然无奈接了这个礼,但也必须原谅。
她从小是个自做自主的,被这样架起来威胁,实在忍不下去。
想个什么法子,也气他一气?
那男孩看她不动了,才实实在在行了礼。再抬起身,又咧着嘴,挑着眉,贼兮兮地笑道:“小美人儿,看你如花似玉的,怎么要扮唐三藏啊?”
他这话说的是《西天取经记》里,三打白骨精那一折戏。
孙悟空火眼金睛,看穿了妖精。唐三藏却是个肉眼凡胎,不但怪罪他错杀好人,还要赶他回花果山。孙悟空要拜别,唐三藏拒不受礼,把身子扭过去。孙悟空便跟着转,让唐三藏避无可避,随后才洒泪分别。
小孩子都爱看热闹的取经记,尤其丹小瑜家学渊源,更是熟悉得很。听他这么说,想都没想,抬手捻个莲花指,轻蔑道:“你若要学孙行者苦苦道歉,我可不介意做个恶,学学那老和尚。我念个紧箍咒,你便在地下打打滚,求我莫念,如何?”
昨夜下过雨,今天这巷子当中铺的青石板虽然干了,道旁土地却还是一片泥泞。那男孩再不讲究,也不可能按照她说的做。
更何况,这小姑娘长得虽好,却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他看了也有些不爽。
“小美人儿,你这么说就很过分了。我不要面子的吗?”
“那我不要衣裳的吗?”
“区区一件衣裳,怎么可能和人的尊严相提并论?不过是脏了一点点,除了道歉,你还想叫我怎么样啊?”
他这么说着,脸上油滑的神色便退了大半,露出挺俊俏的模样,语气也沉稳了很多。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然,我亲手给你洗干净,再还给你。”
丹小瑜气呼呼:“就你?洗衣裳?你会吗?”
“怎么不会?”男孩坦然道,“我们衣箱里的行头,我也都会保养。那可比洗你这缎子小衫难多了。”
丹小瑜听他说的事情耳熟:“你会保养行头?莫非,你是戏班的学徒?”
那男孩顿了顿,才答道:“是啊。还在学戏,偶尔上台演艺。”
丹小瑜噗嗤一声笑了。
在一台戏里,常会有小孩子角色出场。这类角色,属于“生旦净末丑”这些行当中的“生”,又有个专门的名目,叫“娃娃生”。
通常在戏班里,刚刚学艺不久、年纪也很小的学徒,只能跟在师傅身边做做杂活,熟悉戏班里的规矩。偶尔上台,串演娃娃生,是要锻炼一下演艺经验,将来正式上台才不会怯场。
像这种串场的娃娃生,通常台词不多,只是跟着主角在台上走一走,比一件道具强不到哪去。
这也叫“上台演艺”?
笑死个人。
丹小瑜年纪虽小,却已经会了好几折戏了,上台演艺时,可都是演女主角,行话叫做“正旦”的。她听了男孩这话,倒比刚才他道歉、开玩笑还舒坦些。
一个正经的女主角,和一个串场娃娃生,有什么好计较?
应该拿出台柱子的气度来,宽宏待人才对。
“有什么好笑的?”
男孩忽然冷冷地问。
丹小瑜心情好了,态度就温和许多。叉腰的手早就垂下来了,轻轻歪着头,抚了抚垂下的发带。
“刚才我一时生气,现在不气啦。”
“可是,我生气了。”
丹小瑜觉得有点奇怪:“你干什么不依不饶的?本来就是你的错,你还生气?”
“这和方才我做错的,不是一码事……”
那男孩刚开了个头,只听巷子口远远有另一个小孩在喊:“元——宝——哥——你娘喊你回家吃饭——”
男孩顿时垮了。转过脸去,冲着声音的方向喊:“我在找悠悠——”
“悠悠脚崴了——自己先回了——你再不回——你娘要打你屁股啦——”
好么,通信全靠吼。
满世界都知道某个小孩要被家法伺候了。
被叫做元宝的小男孩一脸尴尬。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就把手里捏着的槐花枝子递过去,道:“喏,本来想拿这个给你赔礼,谁知道你小姑娘家家,这么难伺候,罗里吧嗦的吵了一通,花都蔫了。”
“这怪我吗?”丹小瑜不服,“是你没有诚意!”
“唉,行了行了,不跟你说了。”男孩也有点不耐烦,“我这忙着呢,你别磨蹭了,赶紧拿着吧。”
女孩子总是喜欢漂亮的东西,丹小瑜虽然不爽他的态度,但心底也是想要的。接过槐花,不情不愿道了声“谢谢”。
元宝又补了句:“趁还有点新鲜,赶紧吃吧。”
“吃?”
丹小瑜睁大眼睛。
“可好吃了。”
元宝从腰间的小口袋里抓出一小把散碎花朵嚼着:“吃了之后,嘴巴里一直香香的。悠悠就很喜欢。”
丹小瑜对他亲身试毒的精神非常满意,可表面上还矜持着,礼貌道别。元宝走远了,她才从花枝上取下几个花朵,学着元宝的模样嚼了嚼。
哇,优雅的香味中带着清苦,过后又有淡淡的回甘。
确实好吃呢。
【关于女主姓名的问题】
在戏曲表演艺术世家中,经常有这样的习惯,子女传承谁的技艺,就以谁的姓氏冠上去,艺名也和上一代相关。
比如豫剧大师常香玉,长女就叫常小玉,外孙女艺名小香玉,以姓名和艺名表达流派继承关系。
本作设定,丹氏流派祖师叫丹玉梅,所以她下一代继承丹姓为标志,名字中带梅字和玉字,一代梅,一代玉,这样循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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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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