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黄显进城、那神秘的“特约供稿人”来过时算起，不出两天，万胜班誊抄清单的事情就已做完。
司悠先自家梳理一遍，保证了清单对应行李，万无一失，才使人通知了丹小瑜。
丹小瑜收到信，竟然一刻不等，带上户部上司官员，直接随送信人到了万胜班驻地。
黄显只觉得奇怪，却也来不及多想，匆匆叫来司悠，领着户部官员去驻地各处观看，有问必答。
他们的清单做得细致，不一时，便查验完毕了。
黄显没想到竟然这么顺利，心里一松，面上就一直挂着笑。一路送他们到驻地外沿，丹小瑜却停了脚步。
“请大人先行回城，我还有些事，要再留一刻。”
有什么事？
黄显正不解，那户部官员却已明白，还来不及掩上口，就“噗嗤”一声笑了。
他急忙转过身去，调整一下。
“丹老板……咳咳，下官告辞了。”
这话说到中间，还差点笑出来，只是轻轻咳了两声掩盖了过去。
黄显微微皱起眉来。
到底是什么好笑的事？
怎么好像这官员也知道，丹小瑜也知道，只有他不知道？
他偷眼看了看丹小瑜。
是错觉吗？户部官员笑一笑，丹师妹的脸就沉一沉。
到底怎么了啊？
等户部官员的车轿走远了，丹小瑜才转过身，面色阴郁地望过来：“黄老板。”
诶？先前不是还叫师兄？
怎么如今这么疏远，话音也这么硬？
丹小瑜不等他反问，又冷冷道：“借一步说话。”
黄显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丹小瑜眼光如刀，狠狠瞥了过来，一拂袖子。
“走啊！”
“……哦。”
真是的，这到底是谁家的戏班？怎么她雷霆万钧，我屈居人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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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解丹小瑜的意思，但看她不愿张扬的模样，黄显就把她领到自己住的帐篷来，往书桌旁边的席上让。
“丹师妹坐这里吧。”
多不好意思，她突然来了，他还没来得及收拾一下。
丹小瑜随他踏入内，稍稍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都是黄显的个人之物。看帐篷一角，还有没叠的被褥。作为书桌的矮几之上，文房四宝堆在一角，桌面当中摊开一卷戏本子，旁边有掀开盖子的一盏茶水，还伴着半盘子话梅和核桃酥。
想必今天，她来之前，黄大班主又是午后小憩，又是温戏文，还悠悠闲闲地吃茶点，过得是相当恬静和滋润了。
她就更觉得有火了。
倘若她不来问个明白，难道就让他逍遥自在糊弄过去了不成？
黄显不知道她在气什么，挂上个笑脸套近乎：“不知道师妹要留下来，事先也没做招待的准备——”
“不必客套。”
丹小瑜一口打断，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叠起的一张字纸。
她把布衬在下方，字纸翻了个面，青葱玉指轻敲，笃笃作响。
“黄老板。这个，你能解释一下么。”
虽是疑问，语气却是一口咬定的。脸上的神情，就更是掺杂着不屑和鄙夷了。
黄显一脸迷惑：“什么东西？”
“你装糊涂。”丹小瑜冷冷瞥他。
“我是真不知道！”黄显提高了声调，“师妹，我先前说了，你有什么话，直接和我说就是，何必每次都阴阳怪气来刺探我？”
“黄显，我不知道你带班进京是什么目的。但我自问秉公做事，没有一点对不起万胜班。而你呢？班社还没有进城，戏还没有演，这些踩倒对家的手段，倒是使得很利索啊。”
“你在说什么？”黄显一头雾水。
扯皮没意义，他眼光顺着丹小瑜手指，望向被戳着的字纸，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伸手拿起，丹小瑜倒也不阻拦。
仔细一看，只见那纸上写着一篇文字。
当头是大字题目：“同门师姐撕开水媚儿过往”。
黄显皱了皱眉，再往下面的小字看去。
“现今教坊最当红的舞伶，当属水媚儿了。即日，笔者就在万胜班内遇到了水媚儿的同门师姐，讲述了水媚儿不为大家所知的趣事。
“别看水媚儿现在白皙动人，小时候肤色可是黑乎乎的，因为生得不好看，还差点被舞伶师傅拒收呢！好不容易开始学艺，原名牛阿白的她，为了摆脱过去，毅然更改了姓名。
“有趣的是，她从小坚持的饮食习惯并没有变。到了现在，还是很接地气，每顿饭要吃上一些咸菜、大蒜，似乎是改不了的可爱小毛病呢。
“看了笔者这篇文字，你是不是觉得，高高在上的舞伶，变得更亲和了？”
在文章末尾署名处，印着一块花押，旁边有小字：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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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师妹，这是什么？”
“我还想问你，这是什么？”
黄显想了想，重新说了一遍：“我是说，这只是一张纸，它——”
他忽然想到江湖传言：“这就是传说中的《花间小钞》？”
丹小瑜冷冷道：“看起来，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还是不知道。”黄显理直气壮，“从那天进城归来，我就没离开驻地，也没有人来向我问过消息。再说了，我们万胜班都是外地人，怎么可能和这京城的花间小钞有联系？”
“黄显，你不要和我兜圈子。”丹小瑜的耐心快要见底了，“你保你的人，这很正常。我也没有兴趣深究，是谁卖给花间小钞这种消息。我只想问你个准话。”
“你说。”
哼，这丫头。前两天还叫黄师兄，今天见面几句，从黄老板到指名道姓喊黄显，到底是哪来的一股气，非要撒在我身上？
“我要你保证，万胜班不会再用这种卑劣手段抹黑教坊。”
黄显冷笑。
“丹师妹这话倒有意思了。你问我，我也有话问你。”
丹小瑜瞥他一眼，抿着嘴不做声。
黄显才不在乎：“我只问你，这篇文字里说的，是不是实话？”
“你——”丹小瑜一拍桌子，顺势站了起来。
黄显跟着悠然起身：“哦，这不就得了？既然确有其事，早晚也是会被人知道的，这有什么好兴师问罪的呢？”
他这是护短，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篇消息阴阳怪气，凭谁看了，都觉得是万胜班在挖苦贬低教坊。
今早小钞出刊后，教坊就一直被人指指点点的。原定水媚儿今上午会在勾栏演艺，因这小钞上的文字影响，丹小瑜就和她商议，换别的舞伶上场。
“我不！”水媚儿快气炸了，“临场改水牌，更显得我怕了这些烂笔头、黑肚肠的腌臜文人！再说了，我是为喜欢我的人跳舞，又不是为他们这群……”
后面这话么，纯粹是发泄怒火，近乎听不得了。
待她稍稍平静，依然穿好舞衣，来到勾栏领舞。
今天的人真是多，却很少像往常的观者那样欣赏舞技的。各个交头接耳，说的却是：“猜猜看，今天早上媚儿是不是也吃蒜了？”
“我想是有的，不然，为什么戴面纱啊？”
“哈哈！哈哈哈！”
水媚儿自幼学舞，耳力极好，这些人小声说话，于她而言，就像趴在她耳边说的一般。
但她既然站上台来起舞，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只咬了咬牙，权当听不到，像平常般领舞、配合，一台舞乐依然是有声有色地完成了。
散场时，不知道谁又在人群中道：
“看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脸皮够厚哇。看来传言确实是真的喽？”
水媚儿额角青筋蹦起一寸高，差点冲下台去直接动手。舞伶们早就防着出事，一看她动了，赶紧七手八脚地把她拽了回去。
“师姐！师姐息怒！”
“不值得不值得！”
水媚儿整个被气得失去理智，回教坊去闭门不出，连午饭时间都没去膳堂。舞伶师妹有些担心，拿了食盒带回来一份，隔着门喊：
“媚儿师姐，你吃点东西呀，今天有你最喜欢吃的——”
旁边舞伶们赶紧把手压在嘴唇上“嘘”了一阵，几个人把师妹拉到一边，打开食盒，细细查看了一趟，并没有能让人联想到“咸菜”和“蒜”的菜肴，这才围在一起，长长出了一口气。
丹小瑜是把这些混乱看在眼里的。
别人说几句风凉话，外边的街坊偏听偏信也就算了，怎么连教坊的同门也开始在意这些了！
黄显问的本没有错，这些话都是事实。
但，仅仅是事实，就必须要摊开给所有人看，给所有人去说笑吗？
出身士农工商、姓什么叫什么，这都不是可以自己做主的。教坊的膳食，全是厨房在做。正餐之外，配些腌渍小菜，也是常有的事。整个教坊都很喜欢的酱菜、糖蒜，难道也是别人的笑料？
说到底，旁人为什么会觉得这样的名字、这样的生活很好笑，甚至是污点呢？
大概是因为，教坊的演艺，实在没有让人挑剔之处吧！
虽然这些想法让丹小瑜对教坊很有信心，但现在被别人指着笑，也真是不好过。
小钞上说，这消息出自万胜班。她此时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才发觉黄显对自家班社的保护，比她对教坊要严实得多，令她真有点意外。
事情有些明白了，她觉得没必要再多待。
“黄显，你没有诚意，我也不多打扰。告辞。”
黄显翘起嘴角：“我送送师妹。”
哈，这丫头生起气来，倒比平时木着小脸好看。
“不劳大驾。留步。”
丹小瑜拔步就往外走。
“哎，师妹何必这么绝情？”黄显粘上去笑道，“都是做大班主的人，你向着自家，我也向着自家。师妹若能听得懂这话，能体谅体谅我管家不易的难处，那可感激不尽了。”
丹小瑜猛然停下步子，转头直盯过来，语气严厉：
“黄显，我希望你想想清楚。我是个外人，被你万胜班里的什么人，传出什么话，伤了我的面子，你可以不在乎，可以继续护短下去。
“但是，这人早晚也会暴露你们万胜班的一些‘事实’、‘真相’。到京城街坊也像今天这样，指着万胜班嘲笑的时候，我希望你能想到此时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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