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珍珠的诘问,黄彦欲言又止。
沉默半天,又细细地叹了口气。
珍珠都有点不耐烦了:“唉,磨磨唧唧的。”
说着,小小地打了个呵欠,后半句就说得含糊。
黄彦低声道:“我心里就是过不去。”
又叹了口气,语气沉闷,道:“看着那些教坊的孩子,和我当年一般大小,已经学了很多了。我就想着,如果当年没有退缩……”
珍珠失笑:“教坊是什么样的家业?弟子数以千百计,多你一个不嫌多,少你一个不嫌少。你既走了,如今也演得不错了,这不就挺好?又整天的回头去想那些如果,唉声叹气的,不难受啊?”
黄彦道:“不是这个……”
珍珠道:“我知道,你是觉得教坊的技艺最正统,遗憾这自己怎么不坚持坚持,学有所成。
“可是你想想呀,咱们大颂朝,共有七千二百处勾栏,各县教坊共七百二十所,只是勾栏数的十分之一。那么,余下九分,都是江湖上私家班社的天地。这其中,可有不少技艺精湛的能人吧!
“譬如娘亲,也没有在教坊学过,不是照样演了大半辈子戏,收获观者如潮?有她的技艺傍身,难道比教坊弟子差了什么?”
黄彦急忙道:“好娘子,我并没有指摘娘亲的意思。”
珍珠笑道:“我可不是挤兑你,只是打个比方。”
接着低声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出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那就吃不好,也看不好。现在,咱们能和教坊搭上班,多好啊。我看丹师姐夫妻并没有藏私,那我们就多学点,这不是弥补你遗憾的大好机会吗?
“其实啊,我一直觉得,你是很有时运的。你看,当年你不愿再担柴挑水,就离开了教坊,来了德胜班,之后确实不必再做力气活呀。现在,你怀念教坊的技艺,丹师姐夫妻就到你面前了。简直是心想事成。
“我都要替你笑出声了,你却还唉声叹气,我真是不懂。”
难得珍珠这么爽利的人,今晚一直柔声细语,劝了好久,黄彦才不再低落。夫妻两个累了一天,又说了半夜的话,一静下来,不出一刻便陷入了沉睡。
只是黄显隔墙听了全程,小拳头都攥疼了。
想不到,爹爹竟然有这种悲惨的过去!
原来那教坊,竟然是这么消磨人的地方!
什么技艺正统,什么官府直辖!
不过是个腐朽的衙门,凭什么做天下梨园弟子的龙首?
我不学了!
从今以后,我只用我们德胜班的技艺,用我姥姥教的样子演戏。
我发誓,我不听那教坊的使唤。
即使如此,我也能比教坊弟子都强!
走着瞧啊!
他这么想着,只觉得胸口热乎乎的。似乎是有一腔柴火,不停地在里面烧。烧得他的心都快要炸裂了,充满了愤怒。
这愤怒冲着手臂来,冲着腿脚来,冲着他的喉咙来。
就这一瞬间,似乎打开了什么堵塞的通道。他的头脑,忽然就从幼童那种混沌感,变得一片清明。
他简直不想睡了。
想要马上起身,把这客栈里掉毛的老公鸡叫醒,让它把太阳从被窝里喊起来。
他要扎马步,要吊嗓子,要打拳,要翻跟头。
他再也不要跑出去玩了。
他要狠狠地练功。
要跑在全大颂的小艺伶前头,要跑在全梨园弟子的前头!
教坊,给我等着!
//
晨光微微之中,沙哑鸡啼,已是有点力不从心了。
“这鸡叫得可真瘆人。”
珍珠松松地挽起了头发,抱着盆到廊下,正要打洗脸水,忽然瞥见院子里有个小人儿,已经在扎马步了。
往常,这枯燥的活计,他可不肯多干。定下练功的时间,插了香,他还不等香火灭掉,就跳起来跑了。
而今天,衣箱师傅家的小女儿司悠,拿着把小蒲扇,一面给他扇风,一面软糯糯地说:“小宝哥,香又烧完了。”
“再点一炷。”
黄显神情严肃,说了这句,纹丝不动,继续待着。
司悠有点奇怪:“可是……小宝哥,你已经烧了两炷香了。你从来都没有扎过这么久的马步,会不会很累呀?”
司悠的哥哥司巧,正坐在一边,帮忙保养戏装。小手里拈着针线,在一条衣带上缝缝补补。听得这话,头也没抬,把线头一咬,道:“谁知道他犯了什么驴脾气?由他去,你别累着。”
他放下那衣带,拿起个书生巾放在膝头。十指灵巧极了,左手一捻,右手一晃,看也没看,便纫上针去。
黄显朝他那边凉凉地剜了一眼。
只见司巧动作快极了,一手稳稳托起头巾,另一手飞针走线,极熟练地修补着,只眨眨眼的工夫,一个破口便修得看不见了。
黄显顿时感到了“懂事”和“犯倔”的差距。
深深呼吸一回,平复了心绪,才向司悠道:“别担心,我只是发觉自己耐性不足,专门磨一磨。”
司悠只好点点头:“那你注意休息,我去库房,不陪你了。”
“你忙你的。”
“嘻嘻,也不是忙啦。”
这小丫头最近也不太出去玩。她不知怎么,就迷上了库房的差事。虽然不按时按点,却也每天报到。清点结算,买入卖出,她都很懂条理,常常抱着算盘和账簿不撒手。
德胜班的账房先生多了个小帮手,欢喜得不行。对她要求不太严格,也是因为她年纪还小,先让她保持兴头,再做个长久打算。
到现在,司悠也不觉得有什么辛苦,有什么难。只觉得,如今是从“出去玩”变为“去库房玩”了。
小姑娘蹦蹦跳跳走远了,珍珠看到这里,也都看明白了。
她悄没声地退回屋去,大气都不敢出,小小声向黄彦道:“官人,我儿好像被邪祟上身了。”
“啥?”
黄彦被这说法吓了一跳。
珍珠把他拉到窗口,两人凑着窗框,看黄显一脸正气在扎马步。
这时太阳已经有些热了。司巧挪到树荫下做活计,黄显却还站在院子当中,晒着太阳,额头微微落汗,依然岿然不动,十分坚毅的模样。
黄彦眨眨眼:“这是邪祟?”
珍珠猛点头:“当然是!依我看,一定是什么前辈老艺伶,看我们在此驻演,起了兴了,想上台……”
黄彦实在憋不住笑场了。
“哎呀!你笑什么?”珍珠急得直拍他,“快想办法救救我儿!”
“教孩子上进努力,这叫什么邪祟?”黄彦从她手里拿过盆子往外走,“这简直是祖师爷显灵吧!”
他家的倔小子,开窍啦。
看来,他待会就要去神龛,多多给祖师爷他老人家供奉一些香火。
//
与此同时,在教坊戏班下榻的驿站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一大清早,驿丞就来找丹志梅夫妇。
随即,丹志梅就叫来了负责衣帽、库房、车马等事的几个弟子,关上门来商量了一阵。再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一脸凝重。
“师傅,究竟……怎么了?”其余弟子们小心地问。
“咱们今天就得离开这里,改道东南方向,往东海沿岸去。”丹志梅简单解释了一句,嘱咐管事的几位弟子道,“你们要去通知到每个人:从现在开始,所有人回房收拾行装,一个半时辰后,车队就出发。和前方驿站联络之类的事,也要早早准备。”
“是,师傅!”
这下,不但管事弟子心里有数,其余弟子们根据这话里的意思,也猜到了大概情形。
今年,东海湾一带发了春汛,海水暴涨,冲毁了不少田地房屋。
在京城时,花间小钞等民间杂刊也多有关注这件事。
民间杂刊的消息来源,大多是邸报和诗文社员供应的。所以,京城杂刊上的,是向街坊们讲解朝廷如何英明,赈灾如何及时等。
因路途遥远,采不到东海灾区的情况,京城百姓看了杂刊,往往觉得,朝廷应对得法,灾祸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会过去的。于是,这件事就像其他事一样,过了段时间,就被人淡忘在脑后了。
可对于东海直接受灾的百姓而言,海潮虽会平复,天灾虽有尽时,但他们总得在这喜怒无常的海边,把日子过下去。这样的意外,防不胜防,又一定还有下一次,未免心中不安。
现在,虽然新建了房屋,得到了官府的赈济,看起来暂时生计无忧。可是,今年的收成已经全都泡了汤,农时已过,没有了补救的机会;明年又将是什么情形,谁也说不好。
惶惶的心思,就会催生各种各样的问题。
如果长时间不管的话,天灾可以平定,**随之再起,灾区可是经不起折腾呀。
按照户部的惯例,朝廷拨发的赈灾财物先行,教坊安抚人心的演艺随后,就能将民生和民心的创痕抚平。
如今丹志梅夫妻刚好出京在外,京城教坊司便不再新组一队,而是直接令巡演队改道而行了。
由于时间仓促,丹志梅留在驿站主理一切事务,姚芳洲去往德胜班下塌处,免了客套,见面便讲来意。
“今日来访贤伉俪,真是心中过意不去。本来,我们是想多留一段时日,两家交流技艺,互相研讨的。谁知道户部有紧急任命,让我们改道向东,做赈灾的演艺,即刻便要动身。”
“东海赈灾?这可是重要的大事。师兄且放心去,咱们以后,还有相见的机会。”
黄彦虽有些遗憾,但明白此事耽误不得,少见地果决。
这几天更新时间可能不固定,等多存一些稿子,就会放在存稿箱,自动发表啦。
下一章童年的事就要结束,到达少年时期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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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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