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斜斜地洒进来，在黑板上切出一块块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是时光的碎屑，在光柱中无声飞舞。叶澜溪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捏着一张微微泛黄的明信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边缘，目光却飘向了窗外那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
扎叶巴寺的影像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那座始建于一千多年前松赞干布时期的古老寺庙，比声名显赫的布达拉宫历史更为悠久。它倔强地矗立在海拔4500米的悬崖边上，像是从山体中生长出来的一部分。峭壁之上依洞架屋，又叠屋成寺，所有殿宇都是一半嵌在山体内，一半以土石垒砌在外，远远望去，像是山崖上一幅斑驳的壁画，又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在稀薄的空气中与苍穹对话。
叶澜溪轻轻闭上眼睛，仿佛能看见顾屿森站在那片经幡之下的模样。五彩的经幡在高原的风中猎猎作响，像无数面旗帜向神灵传递着人世间的祈愿。阳光透过幡布的缝隙，被分割成一条条金色的横线，在他身上流转、跳跃。远方是一望无垠的蔚蓝天空，纯净得如同刚刚被洗涤过的蓝宝石，偶尔有几缕云丝飘过，像是天神随手画下的淡墨笔触。
“西藏的灵地在拉萨，拉萨的灵地在叶巴。”她无声地念着这句民谣，想起顾屿森送她的那本旅行便当笔记本上，关于这座寺庙的介绍就占据了一整页的篇幅。那时他笑着说：“等你长大了，我们一起去看看。”
可现在，她已经快要初中毕业了，而他，已经失联三年。
明信片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上面盖着西藏当地的邮戳，还有一个“吉祥如意”的藏语印鉴，红色的印泥在米白色的纸面上格外醒目。祝福下面是他的署名和留言日期，字迹依旧是她熟悉的那种略带潦草的洒脱：“溪溪，愿你所愿，都能实现。”
一年前。他竟然在一年前就曾想起过她。那时她刚上初二，还是个整天埋首在题海中的小姑娘，而他已经在拜访那座独特寺庙的时候，写下了对她的祝愿。这封迟到的邮件，像是迷路了一般，在她中考前才姗姗来迟。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同桌娄佳佳不满地用手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将她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叶澜溪恍然回神，对上娄佳佳那双因抱怨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她的同桌今天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领口系着一个精致的蝴蝶结，整个人像是刚从少女漫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收发室那个大叔真是太过分了！”娄佳佳撅着嘴，手指不耐烦地卷着自己垂在胸前的发梢，“把收到的明信片和信件全都胡乱塞在一个纸箱里，连分类都不分。我翻了好久才找到男神寄给我的那封，你看——”她献宝似的从课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淡蓝色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抚平上面细微的褶皱，“信封都被压出折痕了。”
叶澜溪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落回手中的明信片上。她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什么易碎的珍宝，指腹一遍遍描摹着扎叶巴寺的轮廓，仿佛透过这薄薄的纸片，就能触碰到那个遥远的地方，触碰到那个人的温度。
娄佳佳看着她这副模样，早已见怪不怪。她知道叶澜溪有个习惯——偶尔会对着某样东西出神，像是陷入了另一个时空。课间休息时间很短，铃声即将响起的前一刻，娄佳佳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狡黠地笑起来，眼睛弯成两弯月牙。
“你别光盯着明信片看啊，”她凑近叶澜溪，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促狭，“你还没说这封信是谁寄的呢！”她指了指叶澜溪课桌上那个粉色的信封，信封边缘装饰着精致的花纹，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叶澜溪的眼神黯淡下来，她轻轻摊开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肩膀微微耸动，像是要甩掉什么无形的负担。“我真滴不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窗外传来的蝉鸣声中，“也许有人恶作剧也难说。”
那个粉色信封与明信片一同出现在收发室的纸箱里，收件人明确写着“九年级一班叶澜溪”。信封里是用带有花纹的粉色信笺纸写的一句话：“小傻瓜，要记得你和小笨蛋的约定。”
像是为了提醒对方记住共同的秘密，寄信人特意没有留下姓名，只有一个来自一个月前的寄件日期。如此少女心的信纸和如此暧昧的话语组合，本该让任何一个初中女生心跳加速、浮想联翩，可叶澜溪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和谁有过这样的约定。
大抵因为，人脑对于未曾放在心上的记忆总是趋向于忘记。就像沙滩上的字迹，一个浪头打来，便了无痕迹。
那天晚上，有风从窗外轻轻吹进来，带着初夏特有的湿润气息。叶澜溪躺在床上，感受着微风拂过脸庞带来的些许湿意，估摸着快要下雨了。她起身关好窗，透过玻璃能看到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远处路灯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
回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已经很久没有失眠过了，上一次还要追溯到小学时期。她记得有次睡不着，偷偷给顾屿森打电话，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磁性。
“溪溪，”他柔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是安徒生童话中《白雪皇后》的故事。小女孩格尔达为了找回被白雪皇后带走的好朋友加伊，踏上了一段漫长而艰险的旅程。她克服了重重困难，最终用真诚的眼泪融化了加伊心中的冰碎片，带他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但叶澜溪印象最深刻的不是一路历险成长的女主，而是故事中被诅咒的小男孩。他的脸已经被冻得青黑，仍然执着地在玩七巧板，因为白雪皇后对他承诺过，如果可以拼出“永恒”，他就可以自由。
“那个时候，”她在黑夜中对着窗外的星辰告诉顾屿森，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妈妈有次去看医生，我就在门外偷听。我听到她哭着说，她感觉很压抑很痛苦。她走后，我整理她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她说她自由了。”
电话那端有片刻的停顿，空气中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她继续认真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顾屿森，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她不把我也带走，那样也许我会比现在快乐很多。”
“溪溪。”他叹了口气，温柔的声音透过无线电波传过来，像是带着温度，缓缓包裹住她冰冷的心，“自由有很多种方式，你妈妈选择了最无奈的一种。但她一定不希望你和她一样。这个世界很大，你还太小，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没有见过。你还需要积蓄能量才能把七巧板拼完，等到足够强大，你就可以看这个世上每一座奇伟的山和每一条磅礴的河，那个时候你才会感到真正滴自由和快乐。”
后来，顾屿森送了她一本旅行便当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烫金的字样，每一页左侧都是一个美丽的旅行目的地，配着精心撰写的文字解说，右侧是空白，可以供自己写写画画。她还没有等到自己可以用来记录祖国的山山水水，就已经迫不及待地使用了它——在第一页的右侧，她画了一个小小的棉花糖，旁边用稚嫩的笔迹写着：“顾屿森，谢谢。”
叶澜溪就这样躺在床上回忆，和顾屿森相识相知的每一幕像老师播放的幻灯片，一张接一张，还带有音效和出场方式，给记忆增添了瑰丽的色彩。窗外的风渐渐大了，敲打着玻璃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为这段回忆配上的背景音乐。
第一次见到顾屿森的时候，自己才八岁。那是一个阳光格外热烈的夏日，连知了的鸣叫都显得有气无力。彼时他刚好中考完，十五岁的顾屿森带着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去往自己的小姨——顾医生家度假，顺便给自己的表妹辅导功课。
她记得那天，顾屿森从俱乐部打完羽毛球回家吃午饭，刚走到玄关处，八岁的小表妹就迎了上去，像只欢快的小麻雀在他身边悄声叽叽喳喳。他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装，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他的视线顺着小表妹的叙述移到了阳台。那里有个坐在地上玩拼图的小女孩，留着齐耳短发，眼睛弯弯，皮肤很白，配上婴儿肥的脸蛋，像个精致的洋娃娃。他一步步走过去，运动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脸上带着友善的微笑。
“你好！”他的声音清澈，像是山涧的溪流。
没有回应。走近看才发现，她的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像一个没有生机与活力的木偶，机械地摆弄手中一张张的拼图。拼好又拆掉，如此往复，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乐此不疲。他的耳边浮现出小表妹刚才的话：“那个女孩子考了倒数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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