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活下去的理由，只是一句晚安，做个好梦。
——正文部分——
盛夏蝉鸣声声入耳，四十摄氏度的高温笼罩整个校园。
体育课刚结束，男生们三三两两冲进教室，掀起衣襟扇风。
苏彤皱着眉回头：“你们臭死了，能不能注意点？”
“有本事别呼吸啊。”
男生故意又扇了扇衣服，引来女生一个白眼。
“要是都像沈休宁那样清爽干净多好。”
苏彤嘟囔着，目光瞟向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
被点名的男生却恍若未闻，低头写着题。
大夏天的，他还穿着校服外套，额前碎发微微遮住眼睛，露出的皮肤过分苍白。
沈休宁，人送外号制冰机，靠近他三米内自动降温。
今天是周五，放学后就能回家度过周末。
下课铃一响，沈休宁反常地第一个走出班级后门。
走廊另一端，许肆臂弯夹着篮球，和几个朋友说笑着从班里出来。
“哥。”沈休宁低声道。
许肆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前走。
身边的朋友拍了拍他，“哎，你弟叫你呢。”
“说了多少遍，他不是我弟。”许肆不耐烦地转身，“什么事？我还要去打篮球，别耽误时间。”
沈休宁抿了抿唇：“你已经很久没回去了，今天周末，我们一起回家吧。”
许肆皱起眉头，“不想回去，干嘛要回去？”
“叔叔阿姨很想你。”
许肆嗤笑一声，“得了吧，有你这个宝贝儿子就够了，我在不在无所谓。”
“哥…”沈休宁低下头，额发遮住了眼睛。
“我说了别叫我哥！我跟你他妈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听到这个，沈休宁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脸色几乎趋于灰败。
这个年纪的高中生本该朝气蓬勃，沈休宁身上却总有种挥之不去的阴郁，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得喘不过气。
眼看情况不对，许肆那几个朋友干脆先抱着篮球去占场子，把空间单独留给他们。
“……”
沈休宁低着头，忽然问：“我的存在，破坏了你原有的幸福，对吗？”
许肆明明察觉到面前的人不对劲，但还是赌气地回答：“对啊，但这不就是你希望看到的吗？你还不够满意吗？”
没有回应。
许肆不想再纠缠下去，正要迈步离开，却见沈休宁掏出了手机。
“严重吗？”沈休宁问电话那头的人。
“要去医院吗？好，那我待会儿回来陪你。”
许肆心里一紧。
沈休宁几乎没什么朋友，和他打电话的，除了爸妈还能有谁？难道是爸妈生病了？
他立刻问：“爸妈生病了吗？”
沈休宁挂断电话，抬头和他对视：“回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你敢耍我就死定了。”许肆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跟着走向校门。
打了出租车，两人并排坐在后座。
从上车开始，沈休宁就整个人蜷缩在一旁，闭着眼睛，一手悄悄搭在胃部。
许肆假装看窗外，实则通过后视镜偷偷观察。
奇怪，明明是大夏天，沈休宁却好像很冷，缩作一团。
许肆皱皱眉，终究还是忍不住嘟囔着问：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休宁睁开眼，那双漆黑凌厉却暗淡无光的眼睛看向许肆，又很快垂下眼帘。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许肆莫名其妙。
“难受。”沈休宁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看到我难受，你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许肆一愣，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个人怎么这么怪？
沈休宁不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
许肆注意到他颤动的睫毛，最终还是对司机说：“师傅，能开点窗吗？有点闷。”
车窗降下一些，风吹进来，沈休宁眉头终于舒展开一些。
滨江小区，目的地。
沈休宁糟糕的状态似乎一直没有缓解，刚迈出车门，身形忽然一晃，整个人软软地向前倒去。
许肆心惊，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及时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沈休宁整个人靠上来，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许肆身上，脑袋无力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许肆一时僵在原地，手臂环着对方瘦削的背脊，能清晰地感受到校服底下凸起的肩胛骨。
甚至能闻到沈休宁身上淡淡的皂角清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的气息。
这么近的距离，心里好乱。
这是怎么了？许肆慌张地想。
但下一秒，他就猛地回过神，本能想推开沈休宁，却听到对方压抑的闷哼。
许肆烦躁：“别给我装，我……我可不吃这一套。”
刚说完，感到后颈一凉。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皮肤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沈休宁哭了？
“哥，我的存在破坏了你的幸福……”
进门，换鞋。
金惠端着红烧排骨从厨房出来，看到并肩的哥俩，眼前一亮。
“哎哟！你俩可算是一起回来了，快洗手吃饭，你爸还要加会儿班。”
沈休宁乖乖走向洗手间。
许肆因为刚才那一出，心里还有点不自在，暂时没动地方，而是站在客厅问：“妈，你们是不是谁身体不舒服了？”
金惠把菜放到餐桌上，疑惑：“没有啊，我跟你爸身体好着呢，你这臭小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开口就先咒我们生病啊？”
许肆撇过头：“还不是因为某个人瞎编乱造……”
金惠没听清，一边摆着碗筷一边继续说：“……不过说到身体，倒是小宁，感觉从上个月开始就有点不大对劲，这次回来看着脸色更白了，你在学校没注意到吗？”
“我怎么知道？我俩又不在一个班。”
“嘿，你这孩子，不管在不在一个班，你俩总是哥哥弟弟啊，你多关心他一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金惠念叨。
又是哥哥弟弟。
许肆听得烦透了，转身躲进洗手间。
沈休宁正在认真地洗着手。
许肆瞥他一眼：“多大的人了，洗手袖子都不会挽起来吗？都湿了。”
沈休宁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应，擦干手，侧身从他旁边走了出去。
许肆暗骂了一句：真是块木头，连话都不会回。
两人一前一后落座，金惠已经盛好了饭。
满桌丰盛的菜肴。
许肆咬着筷子：“今天怎么做这么多菜？有什么好事？”
金惠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傻小子，你这脑子啊，什么都不记！真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许肆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天是他生日。
金惠笑着舀了一块猪脑放到他碗里，“来来来，多吃点这个，专门给你做的，以形补形，给你补补脑子。”
“补什么补，我聪明着呢……再说这玩意儿能补脑子吗……”
旁边的沈休宁忽然动了，把一个礼盒递到了许肆面前。
盒子不大，但能看出包装的人花了很多心思，边角都整理得一丝不苟。
金惠夸赞：“还是小宁有心，早就给你准备好生日礼物了，包装这么漂亮。”
许肆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碗里的饭，冷淡回应：“我们俩又没什么关系，干嘛给我送礼物？收了还得想办法还礼，麻烦，我不要。”
沈休宁的手僵在空中。
金惠沉下脸批评：“你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没关系？我们是一家人，小宁是你弟弟！”
许肆放下碗筷：“我是独生子，哪来的弟弟？”
沈休宁沉默着，低垂着眼睫。
金惠又气又心痛：“许肆！你怎么能这么说？小宁对你还不够好吗？你怎么从小到大都这样？一点都不懂事！”
“是，我不懂事。”
许肆豁地站起来：“那我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们好端端的一家三口为什么非要突然多出一个不相干的人。”
“从领养他那天起，你们就只关心他只在乎他，他比我这个亲儿子还亲，既然这样你们当初干嘛还要生我？”
“许肆！”金惠气得手都在发抖，放下筷子指着他，“你就是这样跟我说话的？你……”
她的话没能说完。
沈休宁缓缓站了起来。
“妈，哥……别吵了。”
“我马上就成年了，高考之后我就搬出去，不会一直打扰你们。”
他弯下腰鞠了一躬：“对不起，这些年，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真的很对不起。”
金惠愣住了，慌忙想去拉他：“小宁，你别这样，你哥他不是那个意思，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哪都别去。”
许肆正在气头上，看到金惠这样维护他，更是口不择言，吼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就是看不惯他！我讨厌他！我恨他！他凭什么夺走我的爸妈！夺走我的家！他凭什么！”
说完，他一把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
十一年前，沈休宁和许肆都还在上小学二年级，恰巧在同班。
班主任就是金惠。
那时的沈休宁，性格孤僻不爱说话，小小的脸上，时不时会带着青紫的伤痕。
“休宁，告诉老师，脸上是怎么弄的呀？”金惠问他。
可无论怎么问，小沈休宁始终重复“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
而那时的许肆，是班里名副其实的小太阳、小霸王，性格开朗，和谁都能玩到一块儿。
他不知道什么是孤独，只是本能地觉得，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的沈休宁同学看起来有点可怜。
于是，许肆大大咧咧地走到沈休宁面前，叉着腰：“喊我一声哥哥吧。”
小小的沈休宁不明所以地歪着头。
“喊我一声哥哥，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帮你揍回去！”
后来的一段时间，沈休宁没有来上学。
他爸爸长期家暴他和妈妈，最终，他妈妈不堪忍受，在卧室里割腕自杀了。
而第一个发现的人，正是年幼的沈休宁。
后来，他爸入狱，举目无亲的沈休宁被送进了福利院。
得知这一切的金惠哭了很久。
她自己的童年就是在父亲的暴力阴影下度过的，看到沈休宁，她就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无助、恐惧、瑟瑟发抖的自己。
金惠不能坐视不管。
在和丈夫沟通后，他们也征得了许肆的同意。
他们对许肆说，那个很可怜的小朋友，没有爸爸妈妈了，也没有家了，我们让他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做你的弟弟，好不好？
那时的许肆只以为是家里要多一个玩伴了，可以有人天天陪他一起玩玩具、看动画片，还能向小伙伴们炫耀自己有了个弟弟，这多酷啊！
然而，现实远非他想象的那样美好。
被接回家的沈休宁，状态极其糟糕。创伤后应激障碍让他极度畏光、怕黑、恐惧独处，时常在夜里惊醒尖叫，毫无征兆地晕倒。他无法出门，无法与人正常交流……
金惠将大部分的心力和时间都投入到了照顾沈休宁。
带他定期做心理治疗，耐心地哄他吃饭，陪他入睡，引导他尝试走出家门。
而身为亲生儿子的许肆，遭到了忽视。
“爸爸妈妈，我们周末去游乐场好不好？”
“肆肆，再等等好吗？弟弟现在状态不好，我们不能留他一个人在家。”
于是许肆等呀等呀等呀等，从小学等到初中等到高中，他们都再也没有去过游乐场。
……
其实沈休宁刚来的那段日子，许肆对他并不差。
在学校里，偶尔有调皮的孩子议论沈休宁，许肆甚至会站出来，挺着胸脯说：“不许欺负他！他是我弟弟！我是他哥哥！”
别人问：“是亲哥哥吗？”
他大声回答：“对啊！就是亲哥哥！”
……
可是，随着父母的偏心，幼时的仗义和模糊的好感，逐渐被嫉妒、不满和怨恨所取代。
他开始觉得，沈休宁的脆弱是心机，沈休宁用他的悲惨遭遇，牢牢绑住了父母所有的关注和爱。
“凭什么？”
“都是因为他！”
“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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