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宁休宁，休得安宁。
——
自那天的冲突之后，回到学校，沈休宁没有再找过许肆。
他不再是那个虽然沉默但总会固执地跟在许肆身后，低声喊他“哥”，会悄悄在他桌肚里放洗好的水果或着零食。
偶尔在走廊相遇，沈休宁的目光会立刻垂下或转向别处，像是从未认识。
许肆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像是有细小的蚂蚁在心口啃噬，不痛，却让人坐立难安。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习惯了对方的讨好，突然没了，而不是别的什么。
周三下午，烈日炎炎，整个年级都要进行体测。
“这天气体测？学校是想搞出人命吧。”
“救命啊，我宁愿回去做张卷子……”
沈休宁听着走廊里传来的抱怨，弓着背，在卫生间里吐得撕心裂肺。
胃里早已空无一物，只有酸涩的胆汁和喉咙深处涌上的腥甜。
他撑着手臂，看到白瓷水槽里刺目的几缕血丝，慢慢地停了下来。
这个月以来，他的身体急剧变差，头痛、胃痛、关节痛……无处不在的疼痛啃噬着他。
他知道，这不只是身体的病，更是心里烂掉的疮疤。
他无法自救，甚至觉得，如果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对所有人，尤其是对许肆，或许是一件好事。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报答叔叔阿姨，也没能好好地对许肆说一声谢谢。
外头传来同学的喊声：“快点！下去集合了！”
沈休宁回过神来，晃晃悠悠地走出隔间，却在门口顿住。
许肆和他在镜子里对视，都愣了一下。
许肆刚才在门外听到了干呕声，心里莫名很慌，鬼使神差地留下来想看看是谁，需不需要帮忙。
没想到是沈休宁。
“你……”许肆张开嘴。
这次，却是沈休宁先移开了视线。
他像是没看见许肆一样，低着头，脚步虚浮地快速走了出去。
……
许肆偏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么多年，他们都变了。
集合，分组，站上跑道。
苏彤看到沈休宁煞白的脸色和额角的虚汗，吓了一跳：“学霸，你……你这样子别跑了吧？一次体测而已，又不算进高考成绩，跟老师请个假吧？”
沈休宁摇了摇头，眼睛盯着不远处的男生，说：“没事。”
许肆是上一组跑的，刚冲过终点，正撩起衣襟扇风，一抬眼就看见沈休宁居然站上了起跑线。
他那副风一吹就倒的样子还跑什么？找死吗？
朋友勾住他的脖子：“走了肆哥，回教室吹空调去！”
许肆脚步迟疑，一个声音告诉“留下吧，看看沈休宁”，另一个声音又烦躁地叫嚣着“关我屁事”。
“有人晕倒了！”
“谁啊？！”
“好像是三班的……”
许肆下意识转身。
果然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倒在地上，旁边围着几个手足无措的同学。
“这是哪个班的？有认识的吗？”体育老师喊道。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交给我吧。”
许肆挤进人群，背着昏迷的沈休宁，快步冲向医务室。
校医检查后挂了水，说是中暑加上低血糖。
“这么热的天跑步还穿着外套，能不晕吗？同学你帮他脱下来散散热。”
吩咐完，校医出去照看其他受伤的学生，只剩下他们两人。
再三犹豫下，许肆小心翼翼地扶起沈休宁，帮他脱校服外套。
因为一只手打着吊针，稍不注意会碰到。
刚把外套褪到一半，许肆整个人僵住了。
那截苍白瘦削的手臂上，赫然交错着几道狰狞的、新旧不一的划痕。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
就在这时，沈休宁的眼睫颤了颤，一把反握住许肆的手。
两人视线相交，空气凝固。
许肆喉咙发干，有无数问题堵在胸口：为什么？你什么时候开始自can的？疼不疼？你到底怎么了？
可没等他问出口，沈休宁先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许肆。”
这一次，他没有叫“哥”。
沈休宁说：“周末你回家住吧，我以后都住校，不回去了。”
“你跟叔叔阿姨好好谈一谈，他们会明白这些年对不起你的地方。”
“以前的事，对不住了。”
你们会和好的，你才是他们真正的孩子。
说完，沈休宁松开了手，侧身躺回去，背对着许肆：“谢谢你送我来，我好多了，你快回去吧。”
逐客令下得明显又生硬。
许肆站在原地，心脏闷得发疼。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沉默地离开了医务室。
一整个下午加晚上，许肆心神不宁。
晚上躺在宿舍里，满脑子都是沈休宁手臂上的伤、他苍白的脸、他疏离的称呼、还有那句“我以后不回去了”。
外面走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喧哗。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紧接着，他们宿舍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同学气喘吁吁地喊道：“肆哥！快！你弟！你弟在宿舍跟人打起来了！”
许肆脑子“嗡”的一声，从床上弹起来，鞋都顾不上穿好就冲了出去。
沈休宁宿舍门口围了一圈人。
从人群缝隙中，看到了沈休宁。
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白天那副虚弱的样子荡然无存，眼底是一片骇人的赤红和戾气，他死死地将一个男生按在地上，拳头不管不顾地往下砸。
地上的男生连连求饶：“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是我不小心碰掉的！”
许肆冲进去，从背后一把抱住沈休宁的腰，把他拉开：“沈休宁！你疯了！住手！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可沈休宁的力气大得惊人，完全失控，根本按不住。
挣扎推搡间，许肆抱着他摔向一边。
混乱中，许肆瞥见了地上的礼物盒，包装已经破损，手绘是石膏娃娃碎了一地。
记忆闪回很多年前，他十岁，某次金惠带着沈休宁去复查心理医生，他也跟着。
路过街边摆摊画石膏娃娃的地方，他闹着想要。
那天因为快迟到了，金惠心烦意乱，破天荒地狠狠骂了他：“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一天到晚就知道玩玩玩！弟弟看病重要还是你玩重要！”
他当时委屈得大哭。
而这个碎掉的石膏娃娃……原来，是沈休宁买来，亲手画好，想要送给他的。
这一刻，十年来所有的怨恨不满顷刻消散，酸涩和疼痛填满心脏。
许肆松开手，上前想去拉沈休宁：“……没事了，没事了……我……我刚没弄疼你吧？”
沈休宁抬起空洞的眼睛，呢喃道：“哥哥，它碎了。”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状态吓得许肆慌了起来：“没关系，碎了我们再去买一个，哥带你一起去画，好不好？买一个新的，一样的……”
但沈休宁没有任何回应。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
“就是他！老师说他爸爸坐牢了！”
“我妈妈说了，不让我跟你玩！说你们家基因不好！”
“对啊！你爸爸打人，你以后肯定也会打人！你会变成坏孩子！”
小小的沈休宁攥紧了拳头，浑身发抖：“我不会！我和我爸爸不一样！我不会打人！”
“你看你看！你都攥拳头了！你还说不会！”
孩子们围着沈休宁指指点点，快要把他逼哭。
一个身影冲了过来，一把将沈休宁拉到自己身后，像只被惹恼的小狮子一样吼道：“干什么！不许你们欺负他！”
是许肆。
他叉着腰，气势十足地宣布：“我是他哥哥！亲哥哥！谁再敢说他，我就对谁不客气！”
争吵推搡很快升级成了扭打。
许肆以一敌多，虽然勇猛，但也免不了挨了几下。
沈休宁在旁边急得团团转：“别打了！不要打了！”
画面一转，办公室里。
几个参与打架的小孩，包括脸上挂了彩却依旧挺着胸脯的许肆，以及眼睛红红的沈休宁，都低着头站成一排。
金惠板着脸，叉着腰，把他们挨个数落了一遍：“小小年纪就学会拉帮结派、恶语伤人了？还动手？谁教你们的？今天晚上刚学的那篇语文课文，《友谊的小船》，每人抄十遍！明天交给我！”
其他孩子发出哀嚎：“啊？十遍？”
金惠眼睛一瞪：“怎么？嫌少？”
孩子们立刻噤声，垂头丧气地鱼贯而出。
轮到许肆和沈休宁也要跟着出去时，金惠突然开口：“你们两个，给我站住！”
门口还没走远的孩子投来同情的目光，以为他俩要倒大霉了，赶紧溜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沈休宁吓得小脸发白，抢先认错：“老师，我们错了……今天的事都怪我……您别罚他……”
金惠看着他，故意板着脸：“罚！必须狠狠地罚！”
两个小孩脸色煞白。
“就罚你们一人一个巧乐兹甜筒，放学我给你们买。”
两个小孩懵懵地眨眼。
金惠弯下腰和他们平视：“动手呢，总归是不对的。但是今天的事情，情有可原。许肆小朋友，勇敢保护同伴，值得表扬……嗯，勉为其难，免了你今天的语文抄写作业吧！不过——”
她压低声音，俏皮地眨眨眼，“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许说出去哦！”
两个小家伙乖乖点头。
后来有一次，金惠拉着沈休宁的小手，轻声说：“其实许肆哥哥很有正义感，他很喜欢你，你叫他哥哥，他一定会特别开心的。”
小小的沈休宁却摇了摇头：“……我不能叫他哥哥。”
“为什么呀？”
“因为叫了哥哥，他就要保护我。”小男孩的眼睛里盛满了不符合年龄的担忧和恐惧，“万一他保护我受伤了怎么办？所以我不能叫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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