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焰垂着眼，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地丈量着她，与她记忆中的那个影子比对。她屏住呼吸，将所有的自我死死压抑，只留下空壳般的顺从。
“抬头。”谢玄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虞清焰缓缓抬起头，目光放空，不敢与他对视，怕眼底深藏的恨意泄露分毫。
谢玄走近两步，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她鬓边的银簪，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但虞清焰却浑身汗毛倒竖，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舐。
“她及笄后，第一次穿这身衣服，是在虞少将军的庆功宴上。”谢玄低声说，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天她很高兴，偷喝了不少果酒，脸颊红扑扑的，像枝头最好的胭脂梅……不像现在，死气沉沉。”
他的指尖下滑，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却在最后一刻停住，转为捏住她的下颌，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笑一个。”他命令道，眼神紧锁着她的眼睛，“像她那天一样笑。”
虞清焰心脏疯狂跳动。笑？在提及她家族最荣耀时刻的背景下，在她身负血海深仇的此刻，穿着这身承载着短暂欢愉记忆的衣服，对他这个可能是仇敌的人笑？
巨大的悲愤几乎要将她撕裂。
但她不能反抗。
她努力牵动嘴角，试图扯出一个笑容。然而肌肉僵硬，那个笑比哭还要难看。
“不对。”谢玄的眼神冷了下来，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用力，“不是这种假笑。要真心实意的，发自内心的笑。”
他逼视着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执着：“想想高兴的事。比如……家人团聚，兄长凯旋？”
“家人团聚”、“兄长凯旋”……这八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虞清焰的心尖上！她眼前瞬间闪过父亲怒目圆睁的头颅、母亲绝望自刎的鲜血、兄长被万箭穿心的尸身……还有虞家军满营的尸山血海！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细微颤抖，眼底是无法抑制的剧烈痛苦和滔天恨意！
“我……奴婢笑不出……”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几乎耗尽全部力气才没有当场崩溃嘶吼。
谢玄死死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满意于她的痛苦，又像是被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的恨意所刺痛。
良久，他猛地松开手，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冷硬的背影。
“废物。”他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和烦躁，“连笑都学不会。”
“滚回去。继续学。”
虞清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梅林。回到听雪阁，她屏退侍女，冲进内室，伏在冰冷的榻上，全身剧烈地颤抖，无声地嘶吼，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只有满腔的血腥味和焚心的恨火。
谢玄！他绝对是故意的！他在用最残忍的方式，一遍遍撕开她的伤疤，凌迟她的灵魂！
他到底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悲愤过后，一丝冰冷的疑虑悄然浮上心头。
谢玄今天的表现太奇怪了。他那瞬间的恍惚和痛楚，不似作伪。他提及她家人时，那复杂的语气……还有，他为什么偏偏要提起大哥的庆功宴？那几乎是虞家最后的辉煌时刻。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她的脑海——谢玄对“虞清焰”的执念，似乎并不仅仅是恨，或者简单的收集癖。那里面掺杂了太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
还有，他为何要如此精确地复刻那个时刻的她？仅仅是为了折磨吗？
虞清焰缓缓坐起身，擦去嘴角咬出的血丝，眼神重新变得冰冷锐利。
不管谢玄想做什么，她都不能再这样被动地忍受下去。她必须主动出击。
机会来得很快。
几天后，谢玄离府前往京郊大营巡察，预计次日方回。
听雪阁的看守似乎松懈了一些。
夜深人静，虞清焰悄无声息地滑出窗户，如同真正的夜魅，避开巡逻的侍卫，朝着白日里观察好的、可能是书房方向的位置潜去。
她对王府布局并不熟悉，只能凭借刺客的本能和模糊的记忆摸索。谢玄的书房必然是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她不敢靠近，只想在外围寻找可能的信息——比如，废弃的信件、下人的闲聊、或者某些不起眼的痕迹。
然而，王府的守卫严密程度远超她的想象。明哨暗卡交错，巡逻队伍几乎没有死角。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准备退回听雪阁时，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从前方一座假山的阴影里传来。
那咳嗽声……似乎有些熟悉？
虞清焰心中一动，屏息凝神，悄无声息地靠近。
借着月光，她看到假山后，一个穿着太医官服的身影正背对着她，扶着山石，肩膀微微耸动，极力压抑着痛苦的咳嗽。
是顾昀之？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一副似乎受了内伤的模样？
虞清焰正犹豫是否要现身，顾昀之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止住咳嗽，警惕地回过头！
四目相对，月光下，顾昀之清俊的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去的痛楚和惊诧。
“阿萤姑娘？”他压低声音，眼中满是意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为何在此？”
虞清焰迅速冷静下来，低声道：“夜里闷得慌，出来走走。顾太医您……”她目光落在他依旧按着胸口的手上。
顾昀之神色微变，迅速放下手，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无妨，旧疾而已。姑娘还是快些回去吧，夜深露重，若是被巡逻侍卫发现，恐生事端。”
他的语气带着关切，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闪烁和急于让她离开的催促。
虞清焰没有动。她看着顾昀之，忽然问道：“顾太医的旧疾，似乎与王爷饮用的药汤有关？”
顾昀之浑身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他瞳孔微缩，难以置信地看着虞清焰，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反应，无疑证实了虞清焰的猜测！
谢玄每日饮用的、那带着特殊苦味的药汤，果然有问题！而顾昀之知情，甚至可能参与其中！那他此刻的受伤……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一队巡逻侍卫正朝这个方向而来！
顾昀之脸色骤变，急声道：“快走！”
他不由分说，猛地将虞清焰往另一条小径的方向推了一把，自己则迅速转身，朝着与侍卫相反的方向，脚步略显虚浮地快步离开，瞬间消失在阴影里。
虞清焰不敢耽搁，立刻借着假山和树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回听雪阁。躺在床上，她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顾昀之的反应、他的伤、他与谢玄药汤的关联……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心头。谢玄似乎藏着秘密。顾昀之似乎也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而她自己，今晚的冒险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她证实了药汤有问题，并且看到了顾昀之不同寻常的一面。
这座摄政王府，果然处处透着诡异和危险。
第二天，谢玄并未如预期般回府，而是派人传话，需在大营多留一日。
听雪阁里，虞清焰依旧对着镜子练习那些令人作呕的“仪态”。一名面生的小侍女低头进来更换熏香，动作间，一枚极小的、卷成细管的纸条从她袖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滚到了虞清焰的脚边。
虞清焰心脏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直到小侍女退下，她才若无其事地弯腰，假意整理裙摆，迅速将纸条攥入掌心。
指尖传来熟悉的、幽阁特用的薄韧触感。
是阁主的命令！
她强压下激动，寻了如厕的借口进入净房，展开纸条。
上面只有一行小字，是幽阁密文：
“三日后，子时，目标：书房暗格内北境布防图最新修订版。务必得手。”
虞清焰指尖一颤，纸条瞬间被内力震成粉末，冲入水中。
北境布防图！还是最新修订版！
幽阁要这个做什么？这与她虞家的仇有何关联？还是幽阁另有所图？
而谢玄的书房……那无疑是龙潭虎穴！上次仅仅是靠近外围就险些被发现，这次要潜入内部盗取机密文件？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幽阁的命令，不容置疑。完不成任务的刺客，下场比死更惨。
更何况，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验证谢玄书房秘密，甚至可能找到与虞家冤案相关线索的机会！
风险与机遇并存。
虞清焰看着水中消散的纸屑，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定。
无论多么艰难，她必须一试。
就在她下定决心之时，门外传来侍女的声音：“阿萤姑娘，沈玦沈大人前来拜访王爷，听闻王爷不在，知姑娘在此，特送来几卷新出的诗文集，说是给姑娘解闷。”
沈玦？他又来了？还特意送来诗文集？
虞清焰微微蹙眉。这位沈御史的关切，未免太过频繁和刻意了。
她整理好情绪，走出净房。
侍女捧着几卷装帧精美的书册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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