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今夜新点的蜡烛,几近燃尽。
蜡油从烛台滑落,顺着滴落轨迹凝结在烛台下,像冬日山涧里被寒冷冻结的瀑布,只剩一丝细流,顺着寒冰缓缓流下。灯芯在剩余不多的蜡烛里倔强地立着,疲惫地撑着依旧跳跃的火苗。
房中陷入无尽的沉寂,甚至能清晰地听到烛火扑簌的声音。
偌大的床榻上,岑镜和厉峥,各自占着最里侧和最外侧,中间隔着一条银河。这距离,怕是将厉峥手下最得力的赵长亭、项州、尚统三人,全喊进来都睡得下。
岑镜侧躺在最外侧,背对着厉峥。
她此刻神思已完全清醒,身上的疼痛,却不可避免地引着她,去回忆今晚的一切。
临湘阁的人怎会在茶里下药?莫不是有人故意给厉峥下套,她倒霉撞上了?
可转念一想,不是这么回事。
姑且不说今日临湘阁的姑娘都被锦衣卫管制。厉峥可是锦衣卫都指挥同知掌北镇抚司事。
这般身份地位,只要不闹到人尽皆知,被御史抓到把柄。私底下找一两个女子作陪,完全算不得事。就算有人要拿此做文章,基本也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
只是……岑镜的眼珠朝厉峥的方向转了转,但脑袋完全没有动。
她应当是将厉峥得罪狠了,这可真是痛苦的一夜,好似被十几个人按着打了许久。
但有两点,却叫岑镜对厉峥微有改观。
以厉峥平日的行事作风,今晚却先问她的意见,是走还是留。后来,关键时,他竟然会观察她的神色,虽有些不耐烦,却也会调整自己的力度,没叫她太过难受。至于其他时候,除了那么几个愉悦的瞬间,剩下全是痛苦。
更叫她意外的是,今夜她在厉峥身上,竟看到与他往日老练狠戾截然不同的生涩,倒像是……头一回。
若她没记错,厉峥今年好像二十六岁。
她这才开始回忆厉峥的私事。岑镜后知后觉地发现,在厉峥身边一年,竟从未见过他去寻欢作乐。不是在查案,就是在查案的路上,时常睡在北镇抚司。
身上也从来没有沾染过脂粉香,一直以来,都只有靠近时,才会闻到的二苏旧局的雅致香气。
而且也从未听过关于他有妻妾的事情。
岑镜忽地想起,之前厉峥不在时,听尚统、项州他们私下聊天,提起过,说厉峥尚未成家。还说他们堂尊恶鬼之名远扬,别说有人差人提亲,便是连个肯上门说亲的媒人都没有。
之前年纪较长的赵长亭,还托家眷去找过媒人,可媒人一听是给厉峥说亲,竟吓得一下跪在了地上,使劲给赵长亭磕头,恳请不要难为她。不过这也寻常,哪个好人家愿意沾染锦衣卫?
以往岑镜从没关注过这些事,但现在回忆起来,竟发觉厉峥是个还挺洁身自好的人。权势滔天如他,还能做到这般,倒也是难得。
但转念,岑镜的脑海中浮现出厉峥素日的行止,即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忽地意识到,他不是洁身自好,而是孤高。
对权力的追求与掌控,已然淹没他作为人的感情。他像掌控权力一样掌控着自身,不允许一丝一毫偏差。
无论他因何洁身自好,岑镜都不在意,她现在更在意两件事。
首先,她今晚被那茶侵蚀理智,狠狠驳斥了厉峥。不仅驳斥,更要命的是尖锐直刺,之前苦心经营的恭顺形象尽皆作废。
其次,厉峥敏锐,想来已经看出她今晚的意图。他分明已经做出离开的决定,可最终在药效的牵制下,被她拉下了水。他对此定然十分恼恨。
今日他啃咬般的吻,从未落在过她脸上任何部位,就足以说明他的态度。
但岑镜此刻虽心有忐忑,却仍无惧怕。以她对厉峥的了解,他更看重实际利益。所以,只要她还有利用价值,厉峥多半会忍下她驳斥的冒犯,以及被她拉下水的恼恨。
她也在赌,赌她对厉峥的判断是对的。倘若错了,那她也只能听天由命。
唯有一件事,她根本不用担心,就是厉峥说要对她负责。所有可能都会发生,只是几率大小的问题。唯独这个可能,绝不会有!
事后负责,那是正人君子所为。但厉峥,绝非君子,却也并非小人。而是,游离在人性之外的恶鬼。
身后的厉峥一直没有动静,全不知他在盘算什么。她已穷尽所有可能性,任何结果,她都能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厉峥翻身的声音,跟着便听他问道:“这是什么?”
岑镜不解转头,正见厉峥半身起来,手肘撑在榻上。另一手里,握着一个黄布缝好,巴掌大小的布块,上面还有一根别针。
岑镜一惊,随手拉过一件衣物遮在身前,旋即起身,一把从厉峥手里夺过。
待将那黄布方块紧握在手中,岑镜浅松一气,这才解释道:“回堂尊,这是我娘过世前,给我求的最后一张护身符。我怕损坏,所以用黄布缝起来,一直别在贴身衣物上。”
厉峥问道:“什么符那么厚?”方才翻身压到,被硌了一下。
岑镜侧坐在榻上,看着手里的符,道:“除了符,还有我娘亲手抄写的一段《吉祥经》。”
厉峥没再多言,只是眉眼微垂,目光下移,落在岑镜胸口上。
岑镜顺着厉峥目光低头,方才发觉,自己刚才随手抓过的衣服,竟是厉峥的飞鱼服!
飞鱼服是他身份的象征,更是皇帝御赐的滔天权势。往日在京中,厉峥也只是穿武官补服。此番兼任钦差,这才将飞鱼服日日穿在身上。
“堂尊,我不是故意……”岑镜忙想松手,可松手的瞬间,却带来了更大的尴尬,岑镜只好又连忙将衣服按住,“堂尊,我……”
“算了。”厉峥复又躺回榻上,不再去看岑镜。
见厉峥不再理会她,岑镜如逢大赦,将他的飞鱼服叠好放在枕边,趁这机会,抓紧起身穿衣。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今晚拜那茶所赐,再看桌上那蜡烛,反反复复一个多时辰总是有的。她此刻身上疼痛难忍,只想抓紧找赵长亭去要个能休息的地方。
厉峥听着耳畔衣料摩挲的声音,心里着实烦躁。
今夜种种,着实叫厉峥狠狠重新认识了下,这个往日他从没在意过的工具。
从前只觉得她恭顺到无可挑剔,验尸能力强,脑子聪明,是把极好用的刀。
可今夜他才发现,在岑镜心里,从未对他有过真正的畏惧!她的听话,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视。
这才是真正的岑镜。
厉峥侧头,看向岑镜,她正在穿最后一件外衣。
他的目光锐利,像一把能剥皮的刀,似要挑开她伪装在身上的所有画皮。
他很好奇,区区贱籍仵作,对他竟毫无畏惧,甚至还敢算计他,她哪来的这份胆识?
他将岑镜弄进诏狱前,曾详细查过她的背景。父母早亡,从小跟着身为仵作的祖父一起生活。后来祖父因事离任,卖身于一户人家,管理郊外宅子。
她本跟随祖父住在主家宅子里。直到祖父犯错被主家责罚,身死,岑镜这才流落到郊外义庄,靠在那里守尸勉强糊口。
用岑镜之前,他将她的身世细细翻了个遍,没有任何问题。身上的籍契和官府的备案也毫无出入。
可今夜种种,先是那般尖锐的和他针锋相对,又是那么果断的主动攀扯他。即便有药物扰乱之故,那也只是起到撕开她假面的作用。
那些见解独到的说辞,取舍果断的盘算,断不是药物所能造成,而是她心里,本就有那些想法。
虽然他今晚也确实是想,可自己想,和被别人算计着想,那是两码事。尤其是和他身份、能力、权力差距如此巨大之人,他从没这么被动过!
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往日岑镜验尸的画面。回想起方才,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像极了岑镜手下,那些任她摆布的尸体。
他清晰地看到自己是如何被她一点点的撬动,看到自己失控的全过程。这比任何挑衅都令他感到愤怒,他真想一刀杀了她。
可眼下,严嵩已被勒令致仕,严世蕃潜逃江西。正值风雨飘摇,朝局瞬息万变之际。任何一个细微的线索,都可能改变整个局势的走向。他一时半刻找不到像岑镜这么好用的人。就算找到,也不能完全信任。
这哑巴亏,竟只能咽了?
他甚至不能因为昨夜的茶,明目张胆地追责临湘阁的人。只要开口追责,那么所有人,势必就会联想他和岑镜今夜发生了什么。他完全无法接受此事叫人知晓、议论。
锦衣卫内部权力派系分布复杂,并非所有人都和他一条心。试想,倘若此事走漏,日后他再与岑镜一道进出,北镇抚司那些人心里会作何想?
规行矩步者鄙夷他饥不择食,好事者私下猥琐调笑,畏他者发现他也并非那么高不可攀。
厉峥眉蹙得愈深。最可恨的是,岑镜算准了这一切!所以才敢来反复攀扯他。
念及此,厉峥闭目,长吁一气。当真,憋屈。
待严党事了,给她一笔钱,叫她有多远滚多远。
岑镜整理好身上衣物,却久不见厉峥开口,就好似一把刀悬在头顶,迟迟不见落下。不知他对这件事,将要如何定论。
岑镜站在榻边,沉吟片刻,决定率先将今晚的事撇清,断不能叫厉峥觉得自己因此心生妄想。对厉峥这类人而言,懂边界,跟会办事一样重要。
念及此,岑镜已想好说辞。对待上司,自是要先捧几句,然后再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尤其是今晚她说话没留半点余地,得尽可能找补。
岑镜浅施一礼,垂眸颔首,对厉峥道:“曾以为堂尊不近人情,今夜方知,堂尊待人,并非全然冷漠。之前出言狂妄,是我误会了堂尊……”
怎料话未说完,却听厉峥一声冷嗤。
岑镜抬眼,正见厉峥坐起身。他单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精壮的身材一览无遗。岑镜微微垂眸,果然,只要一个人足够令人反感,再出众的外貌都会让人视而不见。
厉峥如鹰隼般的眸盯着她。
女子视清白大过天,她是未嫁之人,且确实无处可去,缺一个真正的安身之地。今夜发生这样的事,想来她会顺理成章地认为,他该收她入府。
她今夜那番盘算,或许仅仅只是想留在诏狱,但也不排除,她想赌得更多。
厉峥的眸光愈寒。他不想沾染任何麻烦,需得绝了她不该有的心思。
念及此,厉峥一字一句,缓缓道:“本官问过你,让我走,还是让我留,是你选的留。”
他的声音依旧森寒的不带半点温度,“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承担所有风险与后果。”
岑镜嘴角微抽,亏她之前对厉峥还有细微的改观。那番询问,本以为是尊重她的意愿,现在看来,原是为了方便他自己撇清干系。
她若是个想要说法的,此刻还真就怪不到他头上,毕竟选择真是她自己做的。而他呢,既没有乘人之危,也没有用权力迫使她屈服,甚至看起来还给了她“尊重”。
岑镜心下嘲讽至极,却也难免佩服他行事之严谨,永远都能将自己置于无可指摘的不败之地。
但好在岑镜不要说法,甚至巴不得撇清。他莫不是以为,她想要个名分?
岑镜心下一嗤,她说过,她想要的,只有真相。
正如她今日的发髻,世人常遵守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即便委屈自己,也要按此执行。这是她一向无法理解,且不屑的。她不会因为今夜的意外,就哄骗自己将一生都依附于这只恶鬼。
厉峥此举,恰好双赢。
念及此,岑镜恭敬行礼道:“堂尊所言甚是,属下有自知之明,绝不敢有非分之想。”
厉峥冰凉的目光从她面上掠过,对她道:“你最好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本官记得,你不是会个什么针法,一扎就失忆吗?给自己来一下吧。”
厉峥盯着眼前的岑镜,目光如寒芒,渐次幽深。
最好不要记得,最好忘得一干二净,最好让这件事,像从没发生过一样。
话音落,厉峥对此事的处置,就此落定。
同时也验证了,她对厉峥的推断,分毫不差!
岑镜乖顺行礼,而后对厉峥道:“堂尊放心,待属下离开,就立马施针,必不会叫堂尊有丝毫为难。”
话至此,岑镜接着道:“回禀堂尊,针扎下去,忘记的可能会是好几日的事。属下会写个条子,提醒自己施了针。但会忘记多久的事情,属下也无法保证。倘若忘记的时日多,届时案情方面,可能会再次询问堂尊,还请堂尊见谅。”
厉峥不置可否,只挥手示意岑镜可以离开,并吩咐道:“告诉赵长亭,一刻钟后,进来见我。”
岑镜行礼,“是。”
岑镜转身,朝门口走去。
转身的瞬间,本垂眸颔首的岑镜,缓缓抬起头,挺直腰背。
与此同时,一个笃定,满足,且充满掌控意味的笑意,徐徐在岑镜唇边绽放开来,笑意绵长。
至此,今夜的所有事,她冒犯的驳斥,越界的行止,尽皆翻篇。
经此一事,岑镜终于确认了自己的水平。便是如厉峥这般,大明中心最黑暗的权力漩涡,她也有一搏之力。
岑镜从外头关上房门,向楼下看去。正见好几名锦衣卫,从不同的房间里出来,揉着眼睛,换班前半夜值守的锦衣卫。
锦衣卫换班了?岑镜微惊。
他们抵达县衙时,正是黄昏,是酉时。她验尸时夕阳余晖尚在。待她沐浴更衣出来时,暗些的地方,已需提灯照明。
抵达临湘阁时,夜幕降临,戌时已过。且算看供词,吃饭,她和他厉峥吵架的时间共计一个时辰,那也是刚至亥时。
而锦衣卫值守换班是在丑时。
也就是说,她和厉峥中药后,到她出来,足足两个时辰。
岑镜愣住,她这是第一次,对时间的感知出现偏差。明明感觉,至多一个时辰,竟已过去这么久?
这些念头瞬息而逝,岑镜不再考虑和厉峥的事。她站在栏杆旁,往楼下张望,却不见赵长亭。只好在楼上靠在栏杆旁静候。
约莫等了半盏茶的功夫,岑镜忽见赵长亭,急匆匆地从临湘阁外进来,神色肃然。
封面上就是飞鱼纹[墨镜]
注释:
飞鱼服:尊贵的是飞鱼纹样,而非衣服形制。且并非所有锦衣卫都可穿。飞鱼服是皇帝赐服,彰显特权身份。锦衣卫高级官员,重大朝会、祭祀典礼等,穿戴也是和其他官员一样的朝服或公服。日常坐堂、办公,穿得是补服。一位外出公干的锦衣卫高级官员,大多会穿代表其高级武官身份的麒麟服,在需要特别彰显权威时,才会穿飞鱼服。
补服:官员常服之制式,以胸前、背后缀有方形补子为标识,故称补服。补子以金线或彩丝绣织禽鸟、走兽纹样,区分官阶品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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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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