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城,叫琥边城。
这日正月初一,拂晓,城壕枯柳,鞭炮碎红。驼炭的驴队呵出团团白雾,押车人踩过车辙压实的雪道,逢人便拱手互贺。
这一天,对于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已等待太久了。他们行了很长的路,才在琥边城前停下来。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算得上是踏进这座城。
玉田和连照落站在街中央。这条街,来来去去都是普通的市井百姓,有推着菜车出城的,有骑着驴牵着货入城的。玉田叹了一声,她问一旁的连照落:
“你知道重获自由的感觉吗?”
连照落想了想,真诚回道:
“自由的感觉,我并不想体会了。我只知道,风餐露宿的日子又要来了。”
玉田虽认为这话不假,但她还是忍不住反驳道:“那留你一人在那破客栈待一辈子好了,我好不容易来琥边城,是要做正事的。”
连照落心里合计着,道:“那说好了,你去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
“我去绸缎铺子。”
“我去趟医馆。”
玉田打量了下连照落:“你去医馆?需要相陪吗?”
连照落摸摸鼻子,道:“这个......倒是不必。那个老医师是我老熟人。”
“那说好了!”玉田抖抖衣裙,“三天后......三天够吗?”
连照落低头想着:“要不五天?”
“五天后,在穿风客栈会合。”玉田摇摇头,否定了方才的计划,“不行,这地方太晦气,得换个约定点。”
连照落“嘶”了一声,看着玉田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其实,也没有会合的必要吧?”
“对啊!”玉田如得真经,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看向他,“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连照落投来赞同的目光,又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狐疑道:“你前边铺垫那么多,不会就等着我这句话吧?”
玉田假装没有听见。
连照落不愿相信,接着道:“我可是个病人啊。”
玉田瞥了他一眼,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一丝悲凉,怪道:“你自己说不用我陪的。”
她重新背上包袱、提起剑,对连照落招招手:“那就这样吧。”
连照落也挥挥手;“再不相见?”
两人异口同声道:“我走这边。”
玉田和连照落不约而同指向了所站岔路口的两个相反方向,他们没有多犹豫,就此分别。
玉田一个人走在街上问了很久,才找到了那家绸缎铺子。
她看着头顶“柳记绸缎庄”的牌匾,心中叹道柳家的产业比她预想的还要更大。绸缎庄的伙计看见门前站了这么一个人,带着行李背着剑,朝里张望着。他迎上去,笑道:
“玉姑娘赶了很长的路吧。”
玉田奇道:“您怎么知道我姓玉?”
那人缩了缩脖子,回道:“看气度啊!看您这衣服洗得发灰,还几天没睡好觉的样子,再加上这把剑,我一看就知道,是夫人在信里叮嘱过的玉姑娘了!”
玉田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她翻出一封信递给伙计,对方赶紧接过看了看,点点头,又收好信封,递回玉田手中,道:“玉姑娘这边请。”
连照落倒是熟门熟路,他踏进那家医馆时,有个年轻的学徒正靠在门边昏昏欲睡,额头磕了门框数次,依然不醒。
连照落略过他,径直走入里间,唤道:
“简大夫!简大夫?”
“别喊啦,耳朵都要聋啦!”
一位老先生从房顶跃下,落在他身后。
连照落回头,目光在老者和房檐间来回流转,心里默默丈量着,却忍不住多看了他手中的酒葫芦几眼,道:
“老先生的举动还是很少见的,颇具童趣。”
“先生先生,有病人来了?”小学徒慌里慌张从门口而来。
“这里没你的事。”简大夫朝他挥了挥手,转身打量着连照落,问:
“什么事!”
连照落刚要开口,被抬手打断。对面问:
“你内心如何想我的?要说实话。”
“看病前还有问题要答?”连照落认真道:“有趣。”
简大夫摇摇手指:“还有呢?”
连照落扬起笑:“睿智。”
“说吧,看什么病?”
连照落坐上了身后的椅子,低头思索,道:
“是这样的,简大夫,我有一个江湖朋友,数月前他遭仇人陷害,中了一种很奇怪的毒,我是来替他问病求药的。”
“是何症状?”
“嗯......有时四肢绵软,大多时候无法调用内力,嗜睡,武功也是每日退一境,并且这些症候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严重。”
老者冷哼一声,道:“从未听过这种毒。不过听着倒是跟裴家芳菲楼的惯常用毒有点儿像。”
连照落忙道:“也许就是芳菲楼的毒呢?”
简大夫背起手,开始在原地踱步、打转儿:“那我这儿便不能奈何了,不,江湖上就没人能奈何得了。芳菲楼的毒只有芳菲楼的药能解,这是江湖常识。诶?”
连照落在老者转回身前就消失在了医馆中,回眼望去,堂中已是空荡荡。
“玉姑娘具体想打听些什么?放心,我们是柳家的人,却也在这琥边城中经营好多年了,伙计们定会知无不言!”
玉田被引到了二楼坐下,她望着面前站着的两排伙计,想了想,道:
“我想知道有关'青衣客'的事情,越详细越好。”
其中一人道:“嗐,'青衣客'就是裴家老家主裴青简嘛。裴庄是一门老江湖名门了,城中人都知道的。不过,传言裴先生一年前就隐居山野,不问江湖了。”
“又是裴家。”玉田喃喃道,“也就是说,我若现在去裴家拜访,见不着他?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您若是去问裴家人,他们肯定知道。”
玉田忙问:“现今裴庄管事的是谁?”
另一人接道:“继任少主的是裴青简的二女儿,裴远妙。说来,今天是正月初一,也是那裴三公子的生日。”
“李掌柜,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玉姑娘但说无妨。”
“能帮我给裴家送个帖子吗?我想见见裴家庄主。”
五天以后。
玉田从绸缎铺子出来时,天色入暮,将暗未暗时,夜的凉意就已先从空气和泥土中冒出来,丝丝缕缕浸入行人的衣衫。她从巷子中拐出来,走上一条开阔平整的大街,前行了一会儿,就在裴庄前停下来。
五天了,帖子已经递了三次,仍未有回音。
“那就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她站在檐宇投射的影子里,仰头往高门大匾望去。这晚无星,墙头澄月孤悬,显得那灰墙更厚、更重、更静,像一座幽黑的山。
这条街在琥边城中很特殊,因为沿街的两旁不同于热闹的市井瓦墙,而是和裴庄一样的高门大墙。除玉田外,街上几乎没有别的行人,但是,她很快在一片阴影中捕捉出一道人影来。
那人自远方慢悠悠走来,过了一会儿,也在裴庄前停了下来。
一左一右和那人隔着几步,玉田按下方才因警觉而微微拔出一寸的剑身,因为她已看清来人,也听见了那声熟悉的叹气声。
玉田向他斜睨一眼,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连照落古怪地看着玉田,抬手指道:“你没看见我是从与你方向相反的那条路来的?我经过这里,便看见你一个人站在这儿,看什么呢?”
玉田镇定道:“没看什么,跟你一样,路过,迷路了而已。”
连照落思考了一会儿:“今天刚好是第五天。我没记错的话,是我们约定汇合的日子。怎么?你还想回穿风客栈吗?”
玉田立刻喊:“不想!况且我好像说过,我们没有再汇合的必要吧。”
他先是微微一笑,又道:“闲来无事,那要不就先去这里看看?”
玉田的目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飘去,很快落在了刻有“裴庄”二字的乌木大匾上。
“你不去医馆了?”
“我去过了呀。”
玉田勾起嘴角:“怎么?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想起来去裴庄芳菲楼看看?那可是城中有名的药楼。”
连照落面不改色,反问道:“你家里人让打理的产业,事情办好了么?想好怎么给人交代了吗?”
玉田收起笑,不吭声了。
足步轻点,轻风过耳,眨眼之间,身边的天青色身影已飘然立于墙头。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见脸下一双银耳铛闪过淡淡的细光。
玉田缓缓蹲下身子,居高俯瞰,静静朝裴庄内观察着。
连照落望着落在墙头的那人影,没有犹豫太久,也跟了上去。两道少年身影一前一后,翻入了那道高墙。
琥边城外一百里,有座寺,寺的名字叫做冷泉寺。
彼时,春日当暄,藤萝夹道。静谧的林间官道上,渐渐传来一阵轻盈脚步,伴随着急促呼吸,跑出来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女。
她是独自一个人来的,来自南边很远的一个地方。
这一路她既要识路赶路,又要忙着甩掉身后穷追不舍的那群人。
然而在经历了数不清的夜晚的奔波后,她在一座破破烂烂、久无人烟的寺前停了下来。
她摊开手绢,看了眼自己绘在上面的地图,此寺名叫冷泉寺,这里距离琥边城还有一百里,而她必须在抵达琥边城之前甩掉身后的人。
从外面望去,楼阁倒坏,阶前苍苔荒草,寺字只剩一半悬吊吊着,供桌和佛像上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她眨眨眼睛,突然间,视线被地面上的一串脚印吸引,地上的尘土使那串人留下的脚印清晰地显现出来。
身后微风轻拂,伴随着树叶“哗哗”响动,马蹄和车轮声由远及近而来。此时来不及犹豫,她迈步闪进寺中。
马蹄和纷乱的脚步声在冷泉寺前停了下来。二三十来小斯丫鬟簇拥着,从车上下来一个少年。
被丫鬟松叶扶着手走下脚踏时,他的脚步因身上略大的鸦青色道袍而踉跄着,头上歪戴着斗笠,插野鸡翎,盖住了发冠上的嵌珠。丫鬟松叶的脸被翎毛戳到,身旁的仆从们忍住笑意。
柳怀真全然不觉,跳下车后,他扶了扶斗笠,又不耐烦地摘下,作扇子扇风,眯着眼睛望着,道:“哎,怎么凭空冒出座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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