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就这么堆在了寺前。
松叶走至柳怀真身边,道:“我替你把这翎毛拔了吧,不然作扇子不好使的。”
柳怀真点点头:“也是。”又收回手,忽道:“不行,不能拔,拔了我还怎么做侠?”
松叶道:“我可以再缝上。”
一个老家仆走过来,擦擦汗,恭敬道:“少爷,离此处最近的一座大城琥边城,还有一百里路。”
柳怀真手中的斗笠摇得愈快了:“琥边城?嘿,那她一定会躲在这儿歇脚。我们就在这等了,看她几时出来!”
“少爷,老仆的意思是,这儿离琥边城只剩一百里了,离家太远了,我瞧见方才来时路上有一间客舍,天色也快暗了,还是尽早返还吧。”
柳怀真丢下斗笠,转身道:
“老李,你什么意思?只劝我不劝她?凭什么她可以离家出走没人管,我就要被柳家所有人牵着?更何况,我才不想回家,外面无非就是吃得差点、住得破点,一旦回去,就要被逼着见到没兴趣的人、做没兴趣的事!”
“错了!你所想的江湖,没这么甜!”人声从寺里传出。
老李忙对寺喊道:“是玉小姐的声音!”
“你果然躲在里面!”柳怀真想冲进去,被老李拉住:
“荒郊野寺,阴阴恻恻,里面蚊虫太多,万一有蛇啊什么的,少爷不好进去的。”
柳怀真觑了一眼,道:“那你去看看。”
老头眯起笑道:“老夫不怕人也不怕鬼,此生最惧虫蛇。”
“我去吧。”松叶走上前来,“我去替少爷看看。”
柳怀真不安道:“那你当心点儿!多带几个人。”
松叶摇摇头,孤身径直踏进门槛,入了寺。
老李目送松叶的背影走进正堂,消失在了佛像后边,转头斥道:“呆着做什么,快把板凳拿来,让少爷坐着等!”
冷泉寺不大,松叶一路穿厅过堂,俱是空荡无人。
她跨出最后一道门槛,走进后院,望了望,院中有一棵繁茂青翠的大树,树冠在残阳斜照下投射下成片阴影。
松叶在这片阴影里停了下来。她听见头顶有枝叶响动,几片叶子飘下落在脚前,闻声回头,一道少女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
“玉小姐。”
玉田问:“你进来做什么?”
松叶镇定道:“当然是替少爷来寻您的。”
玉田张开双臂:“现在你见到我了,可以捉我回去了。”
松叶微微一笑,摇摇头。
玉田奇道:“什么意思?你不是最听柳怀真的话吗?”
“一来,我当然是捉不回玉小姐。二来,少爷只让我进寺看看,又没说一定要见到玉小姐,也没让我带玉小姐出来。”
玉田肯定道:“原则挺灵活。”
“更何况,相比起少爷,桑夫人的交代更重要。”
玉田凝视着松叶,问:“夫人说什么了?”
她环顾四周,接着身上找出一封信递出去,玉田接过看了看:“她没有其他的话?”
松叶笑道:“有什么话,夫人哪能直接告诉我呢。玉小姐,我得回去了,一路小心。”
玉田看着松叶的背影由阳光步入阴影,在重门叠影中远去了。她打开信封,头顶树影婆娑,照在桑氏的字迹上,使她立刻想起妇人那张圆润、古板的脸。
玉田八岁时得到了自己的第一把剑,桑氏却对着人喊道:“把玉小姐那剑给我拿了来!”
桑氏要在玉田面前亲手断了剑。她记得那天,自己站在桑氏跟前问,为什么不让她学剑?
桑氏的眼神是空空的,道:“学剑的女人没有好结局。女人生性柔软温和似水,就不该触碰这些锋利的东西。”
玉田把剑藏在身后,问:“什么是‘好’的结局?什么是‘坏’的结局?”
桑氏道:“一个人长久陷在自己的执念里,等执念变成了妄念,代价是除了死亡换不回任何东西。这就是不得好死。”
她看着面前的玉田,幼小的身躯还不能将她身后的一柄长剑完全挡住,但剑的主人并没有因她的恐吓而感到丝毫畏惧。因为玉田还无法完全明白死亡的沉重,她只是疑惑地站在那里。
桑氏沉默地看了玉田一会儿,便唤来丫鬟将自己扶走了。后来,玉田又在无数场与桑氏的对峙中赢得了小小的胜利,她总有办法可以拿起剑,但桑氏从不让她在自己面前练剑,也不让她离开自己的院子去外面学剑。
小院里,玉兰枝头白了又谢,谢了又白。在玉兰花绽放得最繁茂的那个初春,十七岁的玉田走出了小院。
桑氏像是早预料到她会走,静静地站在正厅前,用背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要去哪儿?”
“先去家乡,祭拜我的父母,再去查清楚谁害了他们。你不告诉我前因后果,我就自己去找。”
“你无天资,不如你母亲,更未独自远行过,有什么底气?就凭一把破剑?”
然而十年光景过去,桑氏深深地明白,岁月已无法逆转,旧人始终拦不住新人,她已失去了和斗志冲冲的少年对抗的勇气。
台阶前,玉田扶着桑氏坐下,堂前,芳菲夹绿,纷扬飘转,落在地面被细雨沾湿,融于春泥。
桑氏开口叹了一声,然后道:“我见你母亲的第一面,也是在一个多雨时节。那时,我十五岁,你母亲江衡比我大几岁,我是在从兰县到嘉县的路上认识她的,她救了我一命。
我当时没有其他去处,求她带我走,去哪儿都行,她便让我与她一路结伴,后来认识了你父亲林云舟。他们俩,一个侠女,一个书生。”
“后来呢?”
“中间有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与他们两人分别前,只知道他们正与一位中年野游的医者相伴,还拜了师,唤他‘青衣师父’,来自很远的琥边城,也有人叫他,‘青衣客’。
后来,我就进了柳家,他们经历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生下怀真后又过了几年,只在信里得知,江衡嫁给了林云舟,在兰里村。
再后来,我去兰里村时,看见了他们,但没有见到你的姐姐。我让人安葬了他们,我只带回了一个你。”
离开柳家的那天,玉田转过身跪下,对着正厅磕了几个头。
“你要去找那位‘青衣客‘’?”桑氏问。
“是,‘青衣客’是我能知道当年的事情经过的唯一线索。”
玉田走后,桑氏对着房中的小佛像拜了又拜。
柳家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她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孤独中去,像一枚石子被投入了湖中,短暂的激荡后,便是无人知晓的沉寂。
冷泉寺,玉田扫了眼信的内容。信上桑氏让她去找城中的柳记绸缎铺,那里的伙计或许助她能打探到关于“青衣客”的消息。
松叶一脚刚踏出寺,柳怀真忙起身问:“见到玉田了吗?”
松叶点点头。
“然后呢?”
松叶问:“然后什么?”
“你们说什么话了?她为什么不肯出来说话?她到底让不让我跟她学剑啊?”
松叶轻叹道:“少爷的江湖梦,不一定非要追随玉小姐才能实现啊,这逃都逃出来了,天宽地阔,去哪儿不行、拜哪个师父不行?”
“松叶姑娘!”老李急得不行,“你怎么现在还这样惯着他?少爷,别听松叶的胡话,还是听夫人的吩咐,别再折腾了,快些回去吧!”
“我只是觉得不公。”柳怀真忽然丧了气,看向松叶,“我和玉田从小一起长大,睡一样的屋子、吃一样的饭,为何她现今就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而我却被逼读那些无聊的书,还要娶不想娶的人!”
安静了瞬息,松叶轻轻道:“少爷只是顺遂的日子过腻了,想换换口味寻寻刺激,松叶是明白的,缘何扯到公不公平一说?只是松叶一直不忍提醒,入一次江湖,对于你来说不过是同斗鸡、听曲一样的玩乐,而对于玉小姐,是她用剑给自己换来的,你们一同长大,少爷心里是知道的。”
沉默了一会儿,松叶听见柳怀真的声音闷闷传来:“我累了,要去车上睡一会儿。”
往回走了几步,他又回头低声道:“我知道了,虽然是母亲派你来监视我的,但还是谢谢你,松叶。”
他上了马车,帘子放下。
老李愣了楞,回过神来,忙问:“松叶姑娘,那现在是要回去吗?”
松叶道:“先在此处稍作休整吧,这一路也幸苦你们了。”
老李转头对候着的小厮丫鬟们道:“都原地坐坐,进些食水!”
寺中后院,玉田正搬出刚在树根下发现的两坛酒。
她扒掉酒坛子上的泥土,闻了闻,鼻息间除了带着春寒地下的湿气,尽是米糟的清香,却也不知是谁何年何月埋于土中的。一路上,她几乎每时每刻都怀恋着酒香气,却苦于捉襟见肘,再加上此时渴得要命,在千里之外一座废寺的树下偶得这两坛酒,简直是意外之喜。
抬头,见一轮弯月不知何时已挂上了东边的天空,玉田干脆携了一坛跃上屋顶,打算在天地间,与月与酒度一回良宵。
靠在屋脊上,双手捧着酒坛,清冽香甜的米酒灌入了喉咙,玉田眯起眼睛,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突然,她的耳尖因警觉而微动,察觉到那个人的双脚落稳于瓦片上时,她依然保持着饮酒的姿势,不过,左手指尖已迅速滑出了一片叶子。叶子在玉田手中向后侧方飞出,像一片锋利的刃,在空中划破一道口。
趁那人躲闪的关头,玉田立刻跳起来,一转头,月影绰绰下,望见一个身穿青布衣的少年站在跟前,面容很淡,透亮的双眼正盯着自己,道:
“哼,喝了我酿的酒,还想跟我打一架?”
玉田慢慢收回已起势的剑,问:
“这是你的酒?”她猛然想起白天在地面发现的那串脚印,疑惑道:“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儿?”
少年点点头,看向玉田怀中的酒坛子。玉田脸上浮现一抹勉强的笑:“不好意思啊,我会赔给你的。你叫我玉田就行,因为我是在田间被捡到的,他们希望我像玉一样值钱。”
“连照落。我是在夕阳西下时分出生的,他们看了眼天边落下的太阳,给我取了这个名字。”他道。
“酒是用来喝的,任其埋在土里,无人理会,时间再久,又有什么意思呢?”少年自报姓名后,转身又跃入后院中。玉田不知所谓,等了一会儿,就见他将树下的另一坛酒也提了上来,就着她身边坐下。
天空地净,夜风还带着余寒,玉田只觉口中像含着清泉般冰凉自在,这是她难得的放松的时刻。她转头道:“酒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等我到了琥边城,赚了钱,就赔给你。”
连照落不回,指向寺的前门方向:“下午围在寺前的那些人,是堵你的?”
玉田皱眉,问:“他们还未离开吗?”
“倒是走了。”
玉田微微一笑,道:“我还想问呢,追你的那群人,到底还要在暗处躲到什么时候?”
“好耳力。”连照落笑眯眯道:“酒钱不用你赚了,不过你还是得赔偿我。”
忽然他站起身来,对着空气大喊:
“想跟我打一架的听着,你们谁先过了我身边这个高手这一关,才有资格跟我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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