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后,裴远妙坐在亭下,用融雪烧了新茶。
她的手臂动作缓慢,时而紧紧按在自己因咳嗽而不停颤抖的胸前。一杯茶还未放温,就有丫鬟来报。她招招手,那丫鬟便弯腰在她耳边说了两句。
裴远妙静静地垂着睫毛,更显出脸上的疲惫和郁积,她抿了口茶:
“回回都让他收着点玩儿,怎么又闹出人命了?”她偏了偏头,“还是老样子,想办法压着点,别让外面人知道是裴庄里出的事就行,具体的办法,让蛮宁去打点打点。”
一旁,蛮宁垂着眼,却一动未动。
裴远妙问:“怎么了?”
“庄主......我怕,怕三公子。”蛮宁不愿去看眼前女子的脸,因她那灰暗的目光投过来时,时常带有与她那多病的苍白嘴唇格格不入的果敢与狠辣,让人喘不过气。
“三公子的事,就是裴庄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怕他,就是在怕我。蛮宁,你不听话了。”裴远妙神情无异,双唇却因失望而微微颤抖,“我一直在想,你是从什么时候起,心越来越不在庄里了,对我也不那么尽心。”
蛮宁低着头,一句未辩。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你最近做了什么事情,见了什么人,我都一清二楚。”
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说到:“区区剑客,不过如此。”
最后八个字是从裴远妙的微颤的齿间发出的。可除了她自己,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晓她说出这几个字时的真正心境。她在与旁人说话时,也将她心中的哀弱潜藏。
低垂的目光向蛮宁压来。蛮宁的手开始颤抖,头埋得越来越低。
她却明白了她言语中的警告,只能硬生生将所有的酸楚吞进喉咙,颤声道:“庄主,我何错之有?”
这一问,忽然触犯了庄主敏感的神经,她容不得任何抵抗,何况有关蛮宁,何况有关那位剑客。
她咳了两声,幽幽道:“从今日起,你就去三公子那边吧。”
蛮宁腿一软,倒在地上。
裴远妙忽然有些累了,她揉了揉额头,倦怠地叹一口气,闭目撑在石桌上。
头顶传来青瓦脆响,惊起几只鸟雀,檐上积雪却纹丝未落。裴远妙抬眼时,只见衣袂翻动,靴尖轻点,一个少女剑者落在了庭院中央,正与自己四目相对。
少女勾了勾嘴角道:“这人还算靠谱。”
裴远妙直起身体,眯起眼睛问:“你是谁?从哪儿来?”
玉田迈进几步,行了个礼:“裴庄主。”
裴远妙挑了挑眉问:“你我认识?”
玉田笑着:“你我当然不认识,不过,我早就听闻令尊的名字,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医仙,“青衣客”。”
说完这句话,她注意到眼前这位年轻庄主的眼神迅速起了变化,眼中一闪而过的也不知是怎样的情绪。显而易见的是,裴远妙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她问:
“我父亲?怎么了?难不成,你是来攀亲戚的?”
玉田忙道:“不是这样的,庄主误会我了。我来就是问问,有无缘分见一见令尊,小辈想请教他些重要的事情。我知道他已经隐居了,烦请您告知,裴先生现在何处?”
“他一年以前就不知所踪,不问江湖事了。你要问什么重要的事情?何不问我?”
玉田迅速想了想,道:“是这样的,裴先生早年游历天下时,曾与一对男女同行过,还收了他们为徒。我想打听打听关于这对男女的踪迹。”
“父亲早年的确有过游历的经历。只不过,我从未听过他收过什么徒弟。”裴远妙放下茶盏,站起身,“我的回答到此为止,现在你要向我解释,你,是怎么进来的?”
玉田只得答道:“在这之前,我托柳计绸缎庄给贵庄递了好几回帖子,都未被理会,只好......”
“庄主,芳菲楼那边......”一个侍从忽然从回廊下小跑而来,“楼中发现了一个贼人!”
玉田闻之,皱了皱眉。
“有意思。”裴远妙一笑,眼神如一滩幽暗的渊:“这位,不和我一同去看看?”
连照落被几个裴庄守卫制住时,抬眼恰好看见几个女子走来。跟在裴远妙身后的其中一人,就是玉田。
玉田一来便见连照落浑身是伤地被押在那些守卫手下,朝自己苦笑了下。她向他奔来,蹲下身子,挤开那些守卫,盯住他嘴角的血痕。
裴远妙停在他们面前,她似笑非笑,伸手指向连照落,问:“姑娘和这贼人认识?”
“不认识!这人谁啊?”连照落迅速反应着忙道。
玉田看了看他,又抬头看向裴远妙:“认识的,他是我朋友。”
裴远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片刻,她又伸出那只弱而长的手,有些烦躁地挥了一挥,道:“做贼做到裴庄来了,这江湖上不自量力的人怎么越来越多......先关起来,我思量后决裁。”
门落了锁,门外皆是守卫。连照落无力地滑坐,他有些绝望了,问玉田:“方才你明明可以假装不认识我,为什么?”
玉田认真回道:“可我不能放着你不管,对着受伤的朋友说谎这种事情,难度还是太大了。”
她也回以连照落一个苦笑。
“你说的谎难道还少吗?”连照落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结果好不容易诚实一回,代价就是我们两个人现在都被当成贼和骗子关着,想被救都不知道找谁。除非,突然出现一个武功高强的人,这个人又恰好是个好人,将我们救出去。”
“你说的这个好人,会来救贼和骗子吗?”玉田靠着墙坐下,沉稳道:“说起来,罪魁祸首还是你,你要是行事多加小心,也不会连我一起落入如此境地。解药呢?有何结果。”
连照落忽然间有些心虚,他缓缓摇了摇头:“你呢?问到你父母的事了吗?”
玉田也是摇摇头。两声叹息,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连照落见她双唇紧闭,神色低落,问:“怎么不说话了?”
玉田还是摇摇头。
他也学着她靠墙坐下来,挨近了些,道:“刚舍命救下你的新朋友,这会儿又要把他抛弃了。”
片刻,连照落听见她的声音低低传来:“你先前说,这种奇怪的毒会让你的武功日退一境,我还以为跟其他普通的病症一样,没想到,我刚才试了你的内力,居然如同气海散尽,一片死寂。”
“可我没骗你,我夺第一是真的。”
玉田恹恹抬眼,问:“这重要吗?”
“事实很重要,可那张破榜也没那么重要。我想了很久,这也许是上天给我的一次机会。”
玉田笑得很勉强:“现在你又说,那张榜不重要了,可总有人拼了命来到这里,想要从此处寻得到哪怕一丝天下人的肯定。那上天老爷,还告诉你什么了?行走江湖,武功不重要、声名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连照落的目光向前望去,好像落在了很远很远的天地间某处:“武功和声名当然重要。世人总是狭隘,天下之大,难不成只有琥边城一个小小的裴庄芳华榜,能定人之优劣?”
他收回目光,眨了眨眼睛:“老天告诉我,现在很重要。”
有人轻叩窗户。
连照落喊:“是武功高强的好人来了!”
玉田立刻站起来,连照落上前,两人对视一眼,他才慢慢打开了那扇窗。
“蛮宁姑娘?”
蛮宁朝两人怯怯一笑,将食盒从窗口递了进来。
“我担心你们饿着,给你们送点好吃的。”她摆摆手,“里面没毒,放心吃好了。我得赶紧走了,被三公子发现就惨了。”
玉田忙道:“谢谢你。”
“没关系的。我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我叫玉田,他是连照落,我们是朋友。”玉田的目光再次移向蛮宁的脸,“蛮宁,若你有什么难处,也可以告诉我们。”
“玉姐姐,连大哥。”蛮宁怔了怔,又道:“我有事,先离开了。”
蛮宁走远了,窗户被合上。玉田喃喃:“如你昨晚所想,裴庄的丫鬟下人们,的确很奇怪。”
“不必细想,就能明白。”连照落道,“我今早还看见裴三公子房中运出两个盖着白布的人,应该是尸体。大概率,她们是被虐待的。”
玉田心中一惊,她忽然想到了裴远妙,早上亭中,她看蛮宁的眼神,应当还夹杂着其他的情绪。一个念头在心里炸开,那种情绪,不单是一种毁灭的**,分明有着怨恨。可是,怨与恨从何处来?
一声断裂的巨响骤然打破了屋子里沉下去的空气,也打断了玉田的思绪。
一转头,就望见一个雪衣女子破门而入,已站在了两人面前。
连照落拦身问:“你是谁?你在找什么?”
雪衣女只是长身静立在那里,目光紧紧盯着连照落和玉田。她同她头上那根泛着细腻光泽的月白鹤钗一样,给人一种锋利的气息,使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会被一种冷冽包裹,正如清晨草叶上挂着的余寒未散的露珠。
不知为何,玉田想起了那个除夕夜,眼前的这个女子和她那晚在客栈中遇见的一男一女有着同类般的气质。
雪衣女道:“我找裴青简。”她眼神扫过两人,“哼,我找遍了整个裴庄,见只有这间屋子外面有人把守,还以为他藏在这里。”
玉田道:“你就算翻遍整个裴庄,也找不到那位裴先生的。”
雪衣女眼神倏然锋利,向玉田走来:“你知道他在哪儿!”
“一年以前就退隐了。”
雪衣女怀疑道:“你怎么知道?”
“问的庄主啊。”
“还可以这样?”雪衣女的脸上渐渐浮出一层淡淡的了悟之色。
“不然呢?”玉田顿时感到后背一丝凉意,“不对,你怎么进来的?你不会......”
她冲出门去,低头见一股股暗红的血,像溪流一样汇集,自鞋尖淌过。门前,十来具守卫的尸体倒成一片。
玉田扶在门框上,指尖因捏紧而泛白。她回头,声音颤道:“寻人就寻人,问话就问话!杀这么多人算什么?”
雪衣女冰霜般的眉目渐渐舒展开来,浮现一抹嫣红的笑:“你很倒霉,我还要杀你呢。”
却是玉田率先拔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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