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你刚刚是如何反应过来，裴三公子今日贺生？”
玉田老老实实答道：“我家绸缎铺伙计告诉我的。”
“第二，你没发觉这里很诡异吗？偌大一个庄子，竟无一侍卫看守，我们轻轻松松就翻墙进来了。更奇怪的是那丫头，”他望向阁中，“她听见你说的谎，居然没有一丝怀疑，也毫不防备我们的身份，便引我们来见她家公子。”
玉田陷入思考：“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她就是这样的，她就是性格天真，毫无防备？又或许......她根本不想防备，没有防备的打算？”
连照落听了玉田一连串不着边际的推测，脸色更难看了。
“最后一问，你真的打算就这么去见裴三公子？”
玉田拍了拍剑，扬起下巴：“怕什么？你不能武，我可有剑呢！”
他摸摸下巴：“如此自信？”
“没有不自信的理由。你实在害怕，也可以在外面等我。”
连照落叹道：“你就这么想我。”
忽然，阁中传来一声女子的喊叫和东西碎响。玉田忙冲过去，两三步推开门，闯入里间。
酒盏摔在地。她看见蛮宁低着头，半个身子跪在地上。
半躺在榻上那个厚实的青年身体，就是裴三公子裴石珠。
玉田心中分明，挑了挑眉：“裴三公子。”
裴石珠只感到天旋地转，喉咙拥塞。他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方才明明自己还醉在芳丛幻梦里，怎么突然间眼前闯入这么一个提着剑来势汹汹的陌生女人。
这都蛮宁，不听话的蛮宁，不服从他的蛮宁。
裴石珠挣扎着坐起，伸出左脚，使出全身力气朝跪着的蛮宁踢去。
可那个陌生女人突然横在了小丫鬟面前，还嘲笑着问自己：“裴三公子不先醒醒酒？”
裴石珠摇摇晃晃抬起脑袋，眯着眼打量这个女人，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少年，一副倨傲的样子。他笑了笑，摆摆手让里间的仆从们离开。
“我从前没见过你，你、你是新来的？”他指了指玉田，又看向连照落，露出疑惑的表情：“我没叫男的啊。”
“裴三公子还是先醒醒酒吧！”玉田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壶，飞快冲上去，跪在榻上，将茶水尽数泼在裴石珠脸上。
蛮宁跪着不敢起身，被吓惊得后倒了几步。裴石珠奋力地摆动四肢，嘴里嘟囔着。
连照落不觉看呆，见玉田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回过神来，连忙上去摁住裴石珠的另一半身子。
满满一壶热茶倾尽，玉田问：“酒醒了吗？”
裴石珠捂着眼睛叫道：“你们、你们，这个家已经无法无天了！来人，来人！把这两个人给我制服了！”
“唰”的一声，玉田的剑已出鞘。裴石珠刚睁眼，就见一道白花花的剑光竖在自己胳膊旁一寸处，他忙用手挡住眼睛，仿佛这样做，眼前的活生生的景象就不存在了似的。
玉田道：“在下是裴老庄主裴青简的旧友，专门拜会老庄主，又听闻今日正好是裴三公子您的生日，顺便来拜访拜访。”她歪了歪头，笑了笑，“三公子，生辰快乐。”
裴石珠开始发抖：“贵客......女侠，你找我父亲，父亲他不在庄上啊，他一年以前就归隐啦。”
玉田的神情变得严肃：“裴先生有没有说过，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啊，这些事儿我不懂，你得问我姐姐。哎哟，好痛......”
她收回动作，转过身子，迅速拉着连照落快速走出小阁。
连照落来不及反应，只顺着她的脚步，问：“我们现在去哪儿？”
玉田道：“我惹恼了裴三公子，我担心裴庄不能留了。”
她拉着连照落一路小跑，进了一条小径。渐渐地，四周变得昏黑，玉田转头看着身后越来越微小的灯光，停了下来，才发觉自己迷了路。
她叹息道：“是我冲动搞砸了，早知道，就该心平气和一点。”
连照落道：“别自责了，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留在裴庄，这样才有可能得到裴青简的消息。”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小径中深处慢慢散出一片烛光，蛮宁提着一盏灯小跑，气喘吁吁地在两人面前停下来。
“二位，三公子正派人四处寻你们呢，他说要把你们抓起来！”
玉田忙道：“蛮宁，你别管我们了，万一三公子怀疑你怎么办？”
蛮宁道：“你们先跟我来。”
玉田和连照落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们跟上蛮宁，穿过小径，在竹林中拐了几个弯，便走到了一处假山林立的小园中。
“你们先在这里躲过一晚吧，明早......我也不知道，你们找个机会逃走吧。”蛮宁落寞道，“不过别担心，我不会你们被抓的。”她说完，又提起灯匆匆离开了。
连照落在周围绕着看了一圈，见这里矮墙木石掩映，小山洞众多，且寂静无人，的确适合躲藏。
他找了个山洞，垫了团草退坐下，见玉田还站在原地，望着远处，喃喃道：“明天得想办法见到庄主，搞清楚裴青简究竟去了哪里。”
他一笑，道：“别担心，总有办法。”
玉田转过身，走来：“什么办法？”
连照落看了她一眼，问：“我一直很好奇，你这么执着想要找到裴青简，到底要求什么真相？”
她奇道：“一年以前，我在穿风客栈问你时，你可不是这个反应。怎么突然对我的事这么感兴趣？”
“人都是会变的，也许你原来不感兴趣的人和事，经历了许久后，产生好奇也说不准。”连照落干笑了两声，“再说了，一年前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被困在山洞里，当然要互通有无、相互配合。”
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一堆枯枝烧成火堆，映出石壁上两道人影。
玉田惊道：“这样我们会被发现的。”
“要是不这样，裴家人发现的就是两具冻僵的尸体。我觉得还是前者比较体面一点。”
“倒也是。”玉田也跟着在草堆上靠下来，“我方才对裴三公子说我是他父亲的旧友，其实我从未见过裴青简，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但他却是我查清父母死因的唯一线索，这就是我必须找到他的原因。”
她望着顶部岩壁跃动的火光，感受到身旁专注的目光向自己投来。
“其实，我早就没有父母了。现在我回想起那天，他们原来早预料到会经历什么，才不让我靠近屋子的。
我从前想，人哪来那么多恩怨，动不动就是来回痴缠，恨不能以生死为筹码，就算是天大的事，也抵不过活生生的人命啊！”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连照落开口问：
“那你现在理解了吗？”
玉田笑着摇摇头：“不理解。所以我发誓我一定会让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现在不敢确认，也许将来，我也会杀人吧。”
连照落道：“我倒是从小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出生后不久，家乡便闹了一场饥荒，为了让我活下去，爹娘就让我跟别人走了。后来，我还是与人走散了。长大后，早就忘了家乡是哪儿、家里人长什么样了。
不过，我活得并不凄惨，当然也没有被饿死，我从小就吃百家饭。我的童年很幸福，是被街坊邻居们一人一口喂大的。我甚至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模样、性情，还有很多那时的事。”
她发现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幸福的回忆的表情。
她问：“那你怎么会跟我一样，离家出走？”
“一个人活得幸福，不代表他要在这个地方活一辈子，更何况小的时候，谁没想过去外边看看？后来有一天，镇上路过了一个人，带着剑。
见到那老人后，我第一次明白了心中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那个老剑客，就成为了我的师傅。”
玉田来了兴趣，问：“你跟着师傅，去了哪些想去的地方？”
“多到数不尽。现在想来，那真是最快乐的时光。
可在外面走，就像一个人撑着小船，不知道要漂泊到什么地方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沉下去一样。江湖江湖，听上去都那么易变。”
“真羡慕你，一定很好玩儿。”玉田盯着火焰中央最亮的那一点跳跃，“那你为什么会中毒？”
连照落摇了摇头，道：“其实，我先前说是被仇人所害，是骗你的。”他垂着眼，“这件事情很可笑，要是说出来，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呢。”
他说着，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脸隐在了侧方的黑暗中。
玉田心里一惊，她还是平静道：
“人都有秘密的，你要是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了。万一你哪天觉得我是个可信赖的人，把秘密都告诉我了，我也不会觉得可笑。这么说的话，你是被迫结束了那些无边际的日子，来到裴庄求一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解药吧？”
半晌没听见答案，她转过头，连照落竟已熟睡了。他仍保持着刚刚与她交谈的姿势，只是眉头紧锁、冷汗涔涔。玉田将身上的一层棉衣脱下为他盖上。
“症状还真是易困。”她裹紧了衣服，闭上眼，听着洞外的雪落声，至日出前才有了困意。
玉田在一阵寒意中打了个哆嗦，猛然睁眼时，双眼被石洞外一片白雪刺得发疼。她发觉自己身上多了两层棉衣，此时连照落也已不知所踪。外边是成片竹林，“窸窸窣窣”传来雪花渐融的响动。
她摸剑，慌忙起身，欲行时却发现石壁上多出一片图案和字迹。
“按此路线，是庄主所在。”下边是用碳画上去的几道箭头和标识。
玉田心中愈发纳闷了，又看了重头一遍那张草草的标识，踢掉火堆和草堆，擦掉壁上的字迹，走出了石洞。
雪后，天空地净，万物寂静。按照记忆中连照落提供的路线，玉田顺利找到了见到了裴庄的新任庄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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