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一个孩子打来的“自首电话”听上去实在像是拙劣的恶作剧,
但电话线对面传来的小童哭声还是让接线员按下了出动铃。
治安局内正为流窜杀人犯案件全员加班,已经连熬半个月大夜。
工作相对没那么忙的何法医接下了这个任务。
她带着自己的小徒弟打开门,又在小徒弟的呕吐声中,按下了隋局长的电话号码。
“隋姐,你可能……要亲自来一趟。”
她的声音中有着极轻微的颤抖。
已经有着十几年刑事法医经验的何法医没想到,居然还有场景能让她胃里涌出酸水。
隋局长一路油门踩到底,来到了报案人所在地。
不,
是案发现场。
她站在门外,看着里面。
狭小昏暗的客厅里,老旧破碎的灯泡咿咿呀呀闪烁着并不明亮的光,水泥铺成的地面上,暗红色的血液黏稠蔓延,仿佛某种只存在于志怪小说中的怪物生长出触角,正在缓慢地挣扎逃离。
逃离去哪里?
头颅被粗糙地砍断,即使是非法医专业的隋局长,也能从参差不齐的创面和地上那把刀刃已经被崩裂的菜刀上看出来,这颗头颅被砍了不知道几次,才被完全地从躯干上分离。
头颅不远处,无头的尸体躺在地上,血液缓慢地,缓慢地,从他的半截脖子里涌出来。
那场景仿佛呼吸,
在“呼吸间”汇聚成一滩血泊。
血泊的中央,站着一个很瘦弱的小孩子。
小孩子穿着皱皱巴巴的旧衣服,头发被剪得很短,齐耳的短发后面露出一点青色的发茬。
她站在原地,脸上手上被黏稠的血液模糊成一片,隋局长看不清她的长相。
小孩脸上的血痕被泪痕冲刷出一道道痕迹,斑驳狼狈。
隋局长却分不清她是在哭,
还是在笑。
凌晨四点,闵长风的家门再次被敲响。
“长官,她睡着了,你们能……让她休息一下吗?”
闵长风打开门,脸色苍白地问。
闵朝言进屋没多久,程新便哭昏过去,至今没有醒来。
闵长风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
“抱歉。”
何法医摇摇头,动作坚决但并不粗暴,叫醒程新,压着对方的肩膀,给她戴上手铐。
程新没有挣扎,她的眼睛此刻大得出奇,眼白几乎完全占据了眼眶。
“长官,是我,是我杀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把我抓走吧,枪毙我吧……”
她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眼神空荡。
“是我杀的,枪毙我吧……是我杀的,我杀的……”
她的声音很小,哑而密,像是某种刻写着血腥誓言的咒语。
“发生了什么,我们会仔细调查取证。”
何法医面无表情地说着,半晌,又说:
“你的孩子在等你。”
治安局审讯室内,白百福安静地坐在椅子上。
她个子矮,坐在凳子上,脚尖碰不到地面,摇摇晃晃地悬着,她闭上眼,想象自己正坐在秋千上。
“如果有人问你问题,你只需要一直哭,说自己很害怕。”
她的脑海中,一个声音响起。
平淡,清冷,漠不关心,
曲让尘的声音。
“你九岁,而且是很不聪明的九岁,就是会害怕到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说。
白百福认真地听着他说的话。
这不是属于曲让尘的句子。
他只是一个人形留言机。
但白百福相信他,
就像她相信那些话真正的主人一样。
“百福,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隋局长坐在她对面,尽全力放柔声音。
“我好害怕,阿姨……”
白百福抬起头,眼泪瞬间溢满落下,糊满整张脸。
啊,好简单。
白百福原本准备了很多方法哭出来,不眨眼睛,偷偷掐大腿,或者想象自己最不想看见的画面。
但在这一瞬间,她发现一切都好简单。
她不需要做任何事情,
眼泪就已经不断涌出来。
-
第二天,闵朝言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她揉着眼睛走出房门,发现隋觉荆正站在餐桌边上,正在摆放餐具。
“你醒了?”
他对着闵朝言露出一点笑。
嗯?
闵朝言打了个哈欠,看着客厅中间挂着的时钟,那上面的时针指向十一。
“你不去上学吗?”
闵朝言在椅子上坐下,咬着已经被剥好的煮鸡蛋。
“我今天早上来接你的时候,阿姨说你昨晚睡得很晚,今天没有那么早叫醒你。”
隋觉荆在她对面坐下,表情和煦。
他没有提起,闵长风看到自己时那一瞬间奇怪的脸色。
“她好像很着急要走,又担心你一个人在家,问我能不能照顾你一下,然后我们一起上学。”
“不过,我想,如果你睡得很晚,今天早上应该睡饱才行。”
他眨了眨眼,笑着回答。
作为治安局局长的儿子,(曾经)最负责任最诚实可靠的班长,老师理所当然地相信了他“代闵朝言家长请假”的电话。
“你等下去想上学还是出去玩?我陪你。”
他说。
闵朝言眨了眨眼睛,喝着豆浆没说话。
她一半的心想见见曲让尘,和他分享一下自己对于帮助了朋友的快乐,但另一半的心又不希望让隋觉荆和曲让尘见面。
“或者我们在家?我陪你。我之前送你的《刑法大全》你看了吗,我给你读?”
隋觉荆又问。
——刑法大全。
闵朝言脑海中闪过那缺了一页的刑法大全,喝豆浆的动作顿住。
“出去玩。我们现在就出去玩!”
她动作利落地放下碗,看着隋觉荆。
果然还是小孩子。
隋觉荆抿着微微扬起的唇,从口袋里拿出两张游乐园的门票。
重平市规划了很多新开发区,这个游乐园去年就开始建,上周终于开放。
隋觉荆从不缺钱花,家里放着现金的盒子就在鞋柜上任他取用,七十块钱一张的门票,他眼睛都不会眨。
“我们走吧?”
他笑着说。
“我们去游乐园之前,能不能去一趟你妈妈那里?”
闵朝言眨巴眨巴眼睛,眸子发亮。
“嗯?”
隋觉荆一愣。
“我想看看法医怎么工作的,可以吗?”
闵朝言眼中流露出向往。
她太好奇了。
白百福完成了最重要的目的,但是她的方式是不是如同自己期待的那样呢?
能整个砍下来吗?
程新昨晚的哭诉和啜泣中,故事太过破碎凌乱,闵朝言又隔着门,没有把细节听得很清楚。
闵朝言可太好奇了。
“我可以带你过去,但是……你应该看不到何阿姨工作。”
隋觉荆有一点犹豫。
他倒不是担心母亲发现自己逃学,隋局长从来无暇在意这些小事。
他担心的是——
如果闵朝言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把她带进法医真正的工作区域,会不会很失望?
她会不会觉得他没有用?
隋觉荆死死咬住下唇。
“啊……”
闵朝言果然垂下眼,露出了一点点失望来。
“我,我知道何阿姨的工作室窗户在哪里,我们可以藏在树丛里,偷偷看一眼。”
过于急切证明自己的男孩,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刚才说了什么。
“真的吗?”
闵朝言眼睛一亮。
——!
隋觉荆的表情僵住。
怎么就一时冲动口不择言了??
难道真的带闵朝言去看尸体吗??
今年九岁的闵朝言?
隋觉荆,你怎么能这么做!?
男孩用力掐着自己的虎口,疼痛拷问着他的心。
“走吗?”
闵朝言带着期待的笑容,看着隋觉荆。
隋觉荆从未见过她这一面。
期待,渴望,兴奋,这样如同真正孩子一样的表情。
即使是在普遍大了她两三岁的初中班级里,闵朝言也是个显得格外成熟的孩子,同学们讨论的话题总是很难引起她的兴趣。
隋觉荆也很难引起她的兴趣。
她的呼吸放缓了。
闵朝言从未这样看过他。
没有人这样看过他。
“走。”
他听见自己说。
-
闵长风坐在治安局里,等待着有谁能出来告诉她程新的消息。
金属椅子冰冷,闵长风的心也是。
她不停想起今天早上的场景,她打开房门,隋觉荆站在门外,露出礼貌的笑容。
“闵阿姨,我来接朝言上学。”
他说。
“……好。”
闵长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这句话。
她想说的太多,反而一句也说出不来了。
她想问隋觉荆,你妈妈昨晚回家了吗?她是不是接到一个程家的案子了?那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很可怜,她能不能……帮帮她?
但闵长风什么也没有说,她的喉咙被沉重的愧疚堵住了。
问了,她对不起女儿;不问,她对不起朋友。
“言言昨晚睡得晚,你等会再叫醒她,可以吗?”
她最终只是说。
她沉默着走上去做笔录的路。
“闵女士?你的笔录做完了,可以回去了。”
带着银边眼镜的治安官走过来,将闵长风从回忆中惊醒。
“我是程新的朋友,她怎么样了?百福怎么样了?”
闵长风声音急切。
“她的状态不好,孩子也是。我们现在需要把程女士暂时羁押,至于孩子……家里有人能照顾她吗?”
不论如何,她们不可能把九岁的白百福羁押在局里。
“我能带她先回去吗?程新的母亲和父亲都已经……”
闵长风低声说。
“她家里有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闵长风这才发现,自己不远处的座位上,也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满头斑驳华发,很瘦小,灰扑扑的一个人,几乎消失在阴影里。
“我是百福奶奶,我带她回去。”
老人的声音寂寥虚弱。
白百福的奶奶?
那岂不是——!
闵长风瞪大了眼睛。
“啊,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何法医似乎也有些应对不及。
白百福的奶奶,就是白百福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死者的母亲。
她的孙女,是亲手砍下了她儿子头颅的人。
何法医不想把人往坏处想,
可是……她也不敢让老人带走白百福。
那是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啊。
可脑海中浮现的,除了这句话,还有那尸身分离的尸体,和站在血泊中的小女孩。
那是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啊。
何法医的目光游移了。
“刚才,做笔录,你们隋局长和我说过了,我可以写那个叫什么……谅解书。”
老人站起来,她撑着一节塑料管子当拐杖,步履蹒跚。
“我写。不是百福的错,是他爸,他爸咳——咳咳——!先要砍人的。”
老人苍老的声音说着,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的头发凌乱,落在脸颊边上,深深的皱纹里,有眼泪浸湿的痕迹。
“我的孙女,是个好孩子,她会陪我捡菜叶子,捡纸壳子……她胆子那么小,一定吓坏了。”
“让我带她回去吧。”
“我们娘仨,只想活着。”
今天手腕痛,晚了一些……
言言的职业梦想萌芽啦~[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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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芳芳纺织厂(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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