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将雪地晃成一片刺眼的白。
卡兹卡兹。
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
两个身影狗狗祟祟地走到窗外,借着树影遮掩自己的身形。
“就在这里了,你真的要看吗?”
隋觉荆小声问。
“嗯!”
闵朝言用力点头,脖子努力伸长了,担心错过窗户里的内容。
“你这样看不见的。”
隋觉荆说着,将她抱高了一点,举过自己头顶。
“里面有人!”
闵朝言的兴奋溢于言表。
有人?
隋觉荆的手臂抖了一下。
“你别动!”
闵朝言一把抓住隋觉荆的手臂,不让他继续抖。
树影遮盖了阳光,玻璃窗泛着极浅的绿色,停尸房里站着一个人。
是何法医。
她带着头套口罩,戴上乳胶手套的动作平静专注。
闵朝言不自觉看出了神。
何法医打开停尸柜,拉出台上的尸体。
尸体分为两段,一段是躯干,一段是头颅,在冰柜中存放了一个晚上,此刻皮肤青白,脖颈处断裂的肌肉收缩发白,在灯光下如同被扯烂的肉条。
闵朝言仔细地看着,没错过哪怕一点。
收缩起的肌肉,断裂干涸的血管,还有骨头上杂乱的划痕。
每一样都是那么新奇,她从没见过。
何法医专注地切开气管,剖开肌肉,认真地观察着伤口的形状,时不时停下做笔记。
在绿色玻璃窗外,那些粘连在乳胶手套上的血液呈现出近黑色的质感。
闵朝言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加速,
她看不见现在自己的眼睛闪烁着怎样的光芒。
隋觉荆看见了。
他抬头看着闵朝言。
冷风吹过他干裂的唇瓣,疼得他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撕裂。
要走吗?要离开吧,应该离开的!
他不应该带闵朝言来,不应该让她看见这些的。
为了那一点认可和关注,他都做了什么?
隋觉荆的心比伤口更饱尝着撕扯的痛苦。
“隋觉荆,你真厉害。”
闵朝言小声说。
……
隋觉荆楞住了。
忽然间,冷风不再撕扯伤口,心跳不再是愧苦的刑罚,他站在原地,却感觉漫长的冬天已经结束。
“……是吗?”
他听见自己问。
“嗯,你很厉害!”
闵朝言从他手臂上跳下来,眼神依然闪亮。
似乎觉得这句话不足以表达情绪,
她抬步上前,伸出双手抱住隋觉荆。
“我很开心。”
她笑着说,
“谢谢你,隋觉荆。”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很久,三秒,两秒?
隋觉荆记不清,也数不清了。
他只感到一阵温暖,从心脏涌出的,从未有过的温暖。
这不是属于“儿子”“孙子”“局长家孩子”“好学生”的拥抱。
这个拥抱,
只属于“隋觉荆”。
雪又下起来。
隋觉荆背着闵朝言走在回去的路上。
嘴里呼出温热的白气,闵朝言将被风吹冷的脸颊贴在隋觉荆后颈,她的眼前映出刚才看到的画面。
尸首分离的尸体,青白收缩的肌肉,紧紧裹住双手的乳胶手套,解剖刀折射出的光线……
在泛着浅绿色的玻璃后,
如梦境童话般。
“我好想当法医呀。”
闵朝言说。
隋觉荆背着她,长长的睫毛轻眨两下,抖落下一点雪花。
“那我当治安官,我们以后可以一起工作。”
他听见自己说。
在闵朝言找到梦想之后,
隋觉荆重新拾起了他的梦想。
这样,
她与他的梦想,就能并肩而立了。
-
“闵副厂长好。”
“闵副厂长早。”
“闵副厂长辛苦了。”
闵长风木着脸上的笑容,和路过的工人们打招呼。
她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后背倚着门板,抬头看向天花板上的灯泡,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个副厂长的位置如同被烧到通红的黄金,
烫得她满手泡却不能放,面上还要挂上一副欢欣昂扬的笑脸。
连痛苦都仿佛炫耀的时刻里,她手中的血泡一刻不停地疼着。
今年才满三十岁的闵长风,今天正式上任,成为芳芳纺织厂的第三位副厂长。
她出身农村,是家里唯一一个上了中专的孩子,一路进入工厂,成为领班,成为主任,成为副厂长,只用了十二年不到的时间。
即使是放在芳芳纺织厂三十年的整个历史长度里,也是足够传奇,足够让人热血的故事。
可芳芳纺织厂的历史,
就要结束了。
“小闵啊,你作为基层管理人员,工作经验丰富,应该也知道,咱们厂子这些年的效益逐渐不理想了。现在圳城那边,有一家企业,非常有意向和我们开展合作。”
说是合作,其实就是把厂子卖掉,地皮,业务,连同所有工人们。
但那些新的企业,需要的只是芳芳纺织厂地下这块算得上重平市中心区的地皮而已。
她们的车间机器,是需要处理的废铁,
她们的车间厂房,是即将被推平的累赘。
她们的工人……她们的工人……
她们的工人,
是不再被需要的“多余劳动力”。
“形势不饶人呀。”
闵长风记得,厂长说这话的时候,喝了一口茶。
她闻不出来茶叶的好坏,只记得那股久久不散的清香味。
“自从企业自负盈亏之后呀,工人们的压力就很大。厂领导班子也是尽了最大努力,希望给大家足够的保障。大家都是为了厂子奉献多年的老人了。”
厂长的银框眼镜晃得闵长风张不开嘴。
“小闵啊,你是年轻人,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长处。我们这把老骨头们,在厂子里待了二三十年了,认识的人太多了,这其中许多事情,就不能独善其身了。”
厂长的话砸在闵长风身上。
“圳城那家企业的项目负责人明天就来了,你要是实在觉得这件事情做不来,我也可以把这个任务给老姚……”
厂长说。
“我来吧,厂长。”
闵长风的声音冲破喉咙。
恐惧比思考更快地接管了大脑。
她不能让姚副厂长来做这件事。
不,她不能让任何除了自己之外的副厂长来做这件事。
闵长风在厂子里十二年,但和这个厂子的联系,已经很少了。
她最好的朋友程新已经下岗,曾经的工友们大多也已经下岗,她的亲友里,只有丈夫依然在厂子里是正式职工。
她没有那些错综复杂的人情债,没有五花八门的亲戚在工厂的边边角角,没有过去的把柄被人捏在手里。
只有她来做这件事,
那些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不认识“上面领导”的工人们,才可能被更加公平地对待。
“年轻人还是要有冲劲啊。”
厂长笑着喝茶,声音是达成目的之后的不紧不慢。
“不过呀,除了工作认真,对自己也要有规划,我看现在不是有什么成人自考吗?非常适合你这样的年轻同志去,有个大学学历,还是非常有帮助的。”
威逼已成,利诱再来。
“我明年就退休了,这个项目,是我个人,也是咱们厂最后,最大的案子了。退休之前啊,还真舍不得,希望以后承我衣钵的年轻人,能好好奋斗,带领咱们的工人呀,一起走下去。”
厂长放下茶杯,看着闵长风,良久,抬手拍拍她的肩膀。
“三十年呀。”
厂长的声音就像是她的手,落在闵长风肩上,
很轻,又很重。
闵长风有一瞬间恍惚。
她想,自己也许在那银框眼镜背后,多少看见了一点真心。
夜晚,闵朝言躺在床上。
她看着天花板,回忆着自己今天看见的一幕幕。
好有趣。
她的脸颊泛着兴奋的红晕。
[小孩,我回来了。]
小灵通的屏幕亮起,一行简短的文字出现。
闵朝言拿起小灵通,思考要不要打回去。
三年不见,她其实已经忘记了很多东西,当初与他相处的情绪,在他离开时自己忽然闷闷的心情。
那些被塞到她书包里的橘子软糖,
那些他脸上身上淤青的伤口和痕迹。
闵朝言很聪明,
她能记住自己眼睛看到过的所有图像,所有文字。
但闵朝言似乎也有不够聪明的地方,
她总是很难记住自己的“情绪”,不管是快乐还是悲伤。
也正是因此,她总是在寻找着更加强烈的情绪,
那些迅猛而深刻的情绪,刻进她的大脑,让她短暂地感到刺激与快乐。
[小孩,看对窗。]
小灵通的屏幕再一次亮起。
闵朝言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帘。
——唰
火焰的光芒亮起来。
从最幽深的阴影中亮起,一个又一个,数百个冷光烟花棒被点燃,在早已经烧到焦黑的房间里,盛放着彩色的火焰光辉。
在房间的最中央,有一个燃烧着的“小喷泉”,它旋转着,将依然闪亮着的火花洒向四周。
如果这个房间里还有任何可以被点燃的东西存在,
它大概又要被烧毁一次了。
肤色暖白如玉的少年人,站在烟花小喷泉后面。
他长高了许多,仿佛柳树抽条,瞬间从孩子变成了青年。
“小孩,喜欢吗?”
他的唇瓣扬起,烟花在他眼中闪烁光辉。
烟花,
喜欢吗?
我回来了,
喜欢吗?
没有被问出口的问题在他眼中燃烧,那是点燃电话的余烬。
闵朝言的眸子也被烟花点燃。
三年前她住在主卧,没有看见那场火,只看见了大火肆虐后的焦黑,和被火烧毁的伤口血肉。
那个她曾无数次遗憾过无法亲眼见证的画面,
今天终于看到了。
“喜欢。”
她笑着说。
“我也是。”
倪淮玉同样笑着回答。
他回家了。
终于,
终于。
翌日。
闵长风站在会议室门口,深呼吸几次,才鼓起勇气推开大门。
她知道人力有其尽时,
但闵长风想为这个厂,为所有工人姐妹再努力一次,再奋斗一次。
拼尽全力,给大家一个更好的,更公平的归宿,
这不就是厂长一力将她提拔起来的原因吗?
嘎吱——
大门打开的声音令人牙酸。
闵长风的脚步和笑容一起顿住。
她这一刻才明白,为什么厂长说了,她才是来做这个任务最好的人选。
不是因为她是最年轻的车间主任,
更是因为,她之前的那位车间主任。
站在她对面的人西装革履,带着金边眼镜,身材瘦削,冷淡的脸上线条分明。
闵长风曾与她告别。
闵长风没有想过,
会这样与她重逢。
“倪经理。”
她的声音发哑。
谈判桌的另一边,是倪盛鸣。
这是你的复仇吗?
对这个曾经抛弃了你的厂子,一场酣畅淋漓的复仇。
闵长风的心脏几乎冲出胸膛。
她将心跳声咽下。
她将质问咽下。
“我是芳芳纺织厂的副厂长,闵长风。”
闵长风走到谈判桌边。
“这次的收购案,由我负责。”
她的声音冷静,平直,没有一丝情绪。
小倪变成小美男(重点)回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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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芳芳纺织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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